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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清一郎以为自己从那些落入俗套的陈词滥调中逃脱了,可没想到又在这儿遭遇了它。但与清一郎不同,峻吉一点也不畏惧自己所使用的套话。

  峻吉说想吃刨冰,可清一郎说到处都很拥挤。峻吉说他知道一个人少的店,于是,带着清一郎走进了胡同里的一家小冰铺。“我要草莓刨冰。”拳击家叫喊道。

  一个微胖的、长着可爱脸蛋的姑娘走了过来。从她的神态中,清一郎判断,刚才话题中谈到的那个“想法简单、大大咧咧、身体很棒”的美人肯定就是她了。

  “你对季节很敏感。”

  “你是说我吗?”

  “一到夏天,你便转而挑选刨冰店的姑娘了。”

  拳击选手默默地微笑了,站在旋转着的刨冰机前面,姑娘一边把玻璃器皿伸到下面按住刨冰,一边朝着这边炫耀着她那浑圆的臀部。

  草莓刨冰不愧是一种美妙的饮料,它那人工的鲜红色浓浓地沉淀在玻璃杯底部,越往上走颜色就越淡,将冰渣染成了浅浅的桃红色,就像是街头上的姑娘们那系在和服上的华丽衣带或别的什么掉进了玻璃杯底部,从上面脱落的颜料一下子渗透进了白雪里似的。再加上夏季的酷热,使它作为一种饮料未免显得过分色情,甚至露出一种容易中毒的危险性……总之,它是一种美丽的饮料。

  峻吉舀起刨冰大口大口地喝着,眼珠却在刨冰和女人身上轮番扫瞄。就在快要喝完的时候,他叫来了那姑娘。

  “再来一杯,”说完,又小声地问道,“现在能出去一会儿吗?”

  “现在不行。因为招牌上写着10点打烊。在此之前你就先去看看电影,打发一下时光吧。10点过后,老地方见。”姑娘像是对峻吉的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似的,不加思索地回答道。看见峻吉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等那姑娘一走开清一郎便安慰道:

  “不好吗?我陪你去看电影。”

  “那种事如果不是现在就干的话,真让人受不了。”峻吉嘟囔着。

  当集训结束时,每个选手都会突然遭到那种欲望洪流的袭击,峻吉打算一点一点地将它排泄掉。这是一种聪明的做法,但他并非为了要聪明才这样做。联赛胜利结束了,他获得了自由,能够用手去捕捉眼前的东西了。

  清一郎也知道,在这个拳击手身上完全缺乏耐心等待,特别是慢慢等待各种事物的成熟所必须具备的素质。他和清一郎一样,完全不相信时间与未来会带来益处。无论干什么事情,都绝不相信由利润所代表的那种时间的收益,这一点乃是他们俩产生共鸣的源泉。

  清一郎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牢牢镶嵌在拳击手坚固的脸庞上的那双生动而清澄的年轻眼睛。此刻驱使着峻吉的是欲望吗?关于这一点,就连同样作为男性的他也很难想象。抑或是神经质的焦躁?可峻吉与那种神经质的类型又相去甚远。或许作为什么也不思考的归宿,峻吉只是牢牢地把握住现在每时每刻拥有的坚固的存在感而已,这种存在感恰似放在眼前这张水汪汪的桌子上的那杯鲜明清澄的草莓刨冰一样。此刻,他像草莓刨冰似地存在于这里,而他的眼前又分明存在着自己的女人。在这种单纯的构图中,拳击手应该喝着草莓刨冰,然后在这里当即和女人做爱。可能的话,就在现在!并且就在这里!就在刨冰店的桌子上!否则,不等一瞬间过去,或许他的存在就已经崩溃解体了。

  那边有一家子善良的人正一边喝着小豆刨冰,一边不无厌恶地瞅着峻吉这边。峻吉眼角的橡皮膏足以引起女人和小孩的畏惧。

  那是由一对贫寒的职员夫妇、两个并不快活的小姑娘所组成的一家子。小姑娘们用一只手护着玻璃杯,生怕碎冰泼洒在地面上。瘦癯的家长为了保护一家人免遭暴力袭击,偷觑着峻吉那双穿着木屐的脚(峻吉正把双腿大大地叉开在椅子的两侧)。现在小姑娘们的眼睛奇妙地起伏着,观注着自己手上的匙子那匆忙的动作,以免让发光的薄白铁匙子划破了自己的嘴唇。

  一个新来的客人撩开布帘子走了进来。这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个子男人,敞开着露出土里土气的开襟衬衫的胸部,红黑红黑的脸上因为汗水而油光闪亮,剃着一头短发,年纪约莫有四十五六。他用毫不客气的声音问姑娘道:

  “老板在吗?”

  “不在。”

  “你撒谎!”

  他大踏步钻进了店铺的里间。待他进去后,姑娘像是用腰杆来扒拉开椅子似的,迈着“Z”字形的步子走近峻吉的耳边说道:

  “这是个放高利贷的人呐。老板是在自行车竞赛中输光了老本,才落到这步田地的。”

  忽然里面开始了一阵高声的争吵,能听见你一言我一语的:“没有就是没有。”“我要砸碎你的狗店!”清一郎和峻吉面面相觑。那一家人匆匆付完账,走了出去。现在店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客人。

  这是一场相当激烈的争吵,因为里面很狭窄,所以,店老板——他是一个在毛线腹带上套着一条短衬裤的胖子——为了把高利贷推搡出去,不得不走出里间来到了点头,又接着吵开了。店老板怒发冲冠,面红耳赤,把尚未收拾的玻璃杯从桌子上推翻在地,砸得粉碎。这次高利贷又对着那姑娘大施淫威道:“不还钱,哼,老子他妈的就宰了你!”——这是那放高利贷的家伙离开店前留下的最后一句恐吓话。他再一次环视着四周,为发泄愤怒,竟把墙壁上的美人画年历一把扯了下来,撕了个粉碎,随即扬长而去了。店老板气得都快要窒息了。

  “哎呀,今天倒霉透了。早点摘下招牌关门吧。对不起,先生,今天已经关店了。”

  出来拾掇的姑娘动作麻利地收起了布帘子。“等着你哟。”她向峻吉使了个眼色。峻吉回了个眼色才起身离开,刚走出店门才两三步,两个人就互相拥着肩膀,大笑了起来。竟然在世界上存在着神助这种东西。不到30分钟,峻吉就能和那姑娘一起同床共欢了。

  清一郎在车站前面与大笑不止的峻吉分了手。

  “夏雄呢?”从公司回来的父亲问道。

  “今天一天都关在画室里呐。”母亲回答道。

  每当这种时候,这一对半老的夫妇就会从彼此的目光中搜寻到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困惑的神情。他们对自己两个人之间怎么会生了这样一个儿子,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夏雄的两个哥哥一个是公司职员,一个是技师。还有一个姐姐嫁给了银行家的儿子。从这个颇具市民性的山形家族中居然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个艺术家。

  夏雄虽说并非生来就有一副强壮的身体,可也并非什么羸弱多病的血统的产物。有一群维也纳诗派的世界末诗人曾公开宣称:如果诗人双亲中的某一方不是疯子、梅毒病患者、抑或残疾人,就难以跻身于他们中间,如果从这种可怕的艺术家定义来看,夏雄是完全不合格的。而从世俗的观点来看,他分明属于“幸福的王子”一族。他轻松愉快地长大成人,其成长的方式中找不到任何可供精神分析医师说三道四的材料。

  但是,他的某些地方在弟兄中间却显得有些特别。父母亲抓不住那种微妙差异的性质,只好长时间以近于恐怖的心境来关注着他。可夏雄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又是最小的儿子,受到了父母兄姊的百般宠爱,以致于他察觉不到自己有什么异样。就这样理所当然地诞生了一个不自觉的艺术家。这是一种与疾病中最该警惕的所谓丧失了自觉症状相近似的东西。

  从纯粹市民性的家庭这一点来看,山形家怎么会突然降生一个艺术家,这是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在对周围的风物从不加注意,一心生活在社会关系与人际关系中,并对这种生存方式从不抱任何怀疑的人们中间,居然诞生了一个只是为了单纯地进行观察,感知和描写而生存的人物!可这的确是事实,以致于成了亲戚们永不穷尽的话题,最后只好用“才能”这个方便的词语来加以概括总结。

  如果是制造一台机床,建造一栋房子,烹调一盘菜肴,那么无非是为了满足某些需要罢了,所以倒不难理解,可是,为什么要把那些业已存在的苹果、献花、森林、夕阳、少女,绘制在画布上呢?这超越了这个家庭的理解范围。它不仅是存在的徒劳重复,而且强调自己这一崭新存在的权利,并企图剥夺既定的存在。倘若夏雄是一个病人,或许这会作为病人的一种消遣而获得宽恕吧。可夏雄却具备着健全的体魄,既非疯子,亦非肺结核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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