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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三连城前,他露湿青衣,遥望远方,他的目光穿过了层层暮霭,穿过了百丈的距离,凝视着黄金之城的顶端。

  看到两个人紧紧相拥。

  刹那间,卓王孙身上响起一声锵然龙吟,春水剑气居然不受控制,在雨中激起一片青光,漫天雨丝都被蒸发成茫茫雾气。

  窗前,女子停止了诉说,抬头仰望着那白色的男子,目光中是无尽的爱意。缓缓地,她踮起脚,轻轻吻上男子的唇,之后便是久久纠缠,仿佛天荒地老,都不足以让他们分开。

  在卓王孙眼中,这与三连城、流花寺一幕何其相似,仿佛错乱了的图卷,在眼前不断重叠,又不断分开。

  无边雨报化为白色的丝缕,在风中腾挪变幻,每一缕都仿佛在撩拨着卓王孙的逆鳞。

  然而,怒到极处,卓王孙的思绪反而慢慢清晰。

  他已看清,那个女子绝不是相思。她发髻上插着鸾凤金钗,身上穿着鲜红的嫁衣。正是被他软禁的永乐公主。

  而那个白衣男子呢?

  杨逸之?绝不可能,经过上次的教训,他已改造了平壤城的防御。如果杨逸之再度潜入城中,他一定会知道。

  卓王孙的目光渐渐变得锐利。

  迷雾散开,那个人,虽有着和杨逸之一样的白衣,一样披散的长发,却不是他。

  那人垂着头,似乎处于半昏迷的状态。透过披散的发长,依稀能看出脸上的清秀与苍白来。只是,却少了灵气与柔韧,与杨逸之的相似大概只在三四分之间。

  卓王孙霍然想到了一样东西。此生未了蛊。这必定是此生未了蛊造成的假象。被他囚禁此地的永乐公主,竟用此生未了蛊,给自己造出了一个虚假的傀儡。

  只是,她的内心,还不足以驾驭这种上古奇蛊。

  这个人,就连和他相似也说不上。

  只不过是一个拙劣的傀儡。

  卓王孙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雨丝飘扬,让愤怒冷静为耻辱。

  他是这个世界的王者,生杀予夺,何求不得?

  他的威严如天,茫茫众生,谁敢撄犯?

  竟遭受这样的侮辱。

  虽然只不过是政治联姻,一场交易,但他毕竟明媒正娶,在天下人面前昭告天地,与她结为夫妻。她亦曾许诺,为了救出杨逸之,甘愿将一生交给他,做他掌中栱子。

  但如今,连喜幛都还未揭开,誓言犹在耳边,她竟做出这样荒唐的事,就在华音阁,就在虚生白月宫中,就在新房内。他名义上的妻子,竟豢养着另一个男人作为傀儡。

  模仿杨逸之来塑造的傀儡。

  竟在他面前,重演出他毕生最不愿记得的一幕!

  当他不在虚生白月宫中之时,还有多少这样的戏目在发生?

  还有多少肮脏不堪的丑态在上演?

  难道,他真的是太过仁慈?连这样女人,也敢背叛他、欺骗他,视他的威严为无物?

  烟雾弥散。虽然还隔着数丈的距离,但他只要一挥手,就能让这一切灰飞烟灭,让这对令他蒙羞的男女挫骨扬灰。

  但他没有。

  他缓缓绕过长廊,来到房门口,轻轻敲响了门。

  不出所料,门后传来一阵慌乱的响动。

  他没有强行推开门,而是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一刻钟,房门才被拉开一线。公主苍白的面容透过门缝,惊慌地看着他,她极力想显得从容一点,却止不住全身颤抖。

  卓王孙脸色淡淡的,推门而入,房间中一片凌乱,四周还散落着布置用的白色丝障,但那个白色的傀儡却不见了。

  他并没有说话,缓缓在床边坐下。

  公主瑟缩墙角,惊惶地看着他。

  他坐在床边,双手放在身前,十指轻轻交叉,悠然看向远方。

  不动,不怒,亦不喜。在他沉默中,屋内的空气仿佛都被抽空,连呼吸都成了奢望。

  每一秒,都是一场酷刑。

  她终于忍不住道:“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卓王孙看了她一眼,渐渐地,一缕笑意在他眼中散开:“找公主借一件东西。”

  他的语气平静而温和,丝毫看不出问责之意。公主松了一口气,却又禁不住有些犹疑,这个男子的温柔,总是比怒火更让她感到害怕。

  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要什么?”

  他笑了笑:“此生未了蛊。”

  公主一惊,此生未了蛊,此时正种在那个人胸前,又岂能还给他?

  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难道是已经发现了么?

  忽然间,她只觉手心都是冷汗,只好咬了咬嘴唇,勉强道:“我弄丢了。”

  “哦。”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是我送给公主的聘礼,怎么能轻易丢掉?”

  她怔了怔,心虚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缓缓抬头,淡淡微笑:“不必担心,我会帮你找。”目光投向对面那只紫檀雕刻的立柜。

  公主全身一震。

  他猜得不错,此生未了蛊的确在里边。

  同时,还有那个人。

  他敲门的时候,她的心都快跳出来,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而这具一人高的立柜,正是整个屋子里唯一能藏得下人的地方。她几乎想都没有想,就将那个人塞入了立柜里。

  他是怎么发现的?

  她怔怔地看着卓王孙,不知该怎么做。

  卓王孙淡淡一笑,起身向紫檀立柜走去。

  公主全身的血脉瞬间冰冷——只要他打开柜门,她仅存的一切就将分崩离析。

  “不!”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张开又臂挡在了立柜前。

  卓王孙停住脚步,悠然看着她。

  “这里边什么都没有……”她抑着头,颤抖着声音道。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质疑,只淡淡一笑,等她说下去。

  公主却猝然住口。在他的注视下,她只觉得自己仿佛全身赤裸,站在最盛的日光下,连内心最隐秘的角落,都无所遁形,有好几次,她恨不得跪倒在他的脚下,坦白一切,祈求他原谅,或者杀死自己,终结这漫长的折磨。

  但她不能。因这份虚假的温存,这具拙劣的傀儡,已是生命中的所有。身后,紫檀的冰冷透过了衣衫,她知道,自己已退无可退。一旦让开,她最后仅有的一缕虚幻的温柔都将粉碎。她还能靠什么,来度过被囚禁的漫漫余生?

  她咬了咬牙,缓缓站直了身子,重复了一遍:“这里,什么都没有。”

  卓王孙似乎无意地,伸手放在了柜子上。

  公主全身一震,猛地抓住他的衣袖,目光中已满是哀恳:“我求你,求你不要打开它。”

  他注视着她,柔声道:“你发誓?”

  “我发誓。”

  “好。”他随手将门闩推上,退回床边,缓缓坐下。

  他轻轻支颐,注视着她,阳光般温煦的微笑中,却隐约有寒芒闪烁:“那我也发誓,永不打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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