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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直到暮色再度笼罩了大地,四周依旧是一片寂静。草木鸟兽,仿佛已死去了,连山间的风声,似乎都已凝结。

  卓王孙低下头,轻声道:”我带你回家。“将她横抱起来,向牡丹峰下走去。

  他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看任何东西。甚至,没有去解开杨逸之身上的禁制。

  在咫尺之外,杨逸之眼睁睁地看这一切,却不能言,不能动。只能在冰冷的角落里看着他们。

  看他们紧紧相拥,看他们执手凝噎。

  看他们阴阳永隔,看他们相约来生。

  两个人的身影近在咫尺,亦远在天涯。两个人的创痛都亲身体会,却又不属于他。他,仿佛只是个外人,只能默默凝望。

  别人的生死纠葛,别人的离合悲欢。

  大概还有一整天的时间,他才能恢复行动。

  才能结束这漫长的凌迟。

  但之后呢?只会是更漫长的凌迟。

  她放手而去,却留给他和他,慢慢承受。

  卓王孙抱着相思,向山下去走。

  高丽战场、不世的功业、三军将帅都被他抛在身后,如弃敞屣。

  他径直向南面走去,不回头,不停留,不眠不休。

  如果有任何东西敢挡在他面前,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座房屋,还是一块顽石,他都会一抬手,将它化为尘芥。

  而他的旅程是那么遥远,远在千里万里外的中原。

  华音阁。

  只有那里,才可以被她称为是家。

  整整七日,她躺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他也没有一刻放手。

  或许是有了神明的庇护,她的身体没有一丝变化,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红晕,仿佛只是小睡过去,随时会醒过来。

  而从高丽到中原,在他脚下铺开一条惨烈的血路。

  笔直向南。

  他抱着她,攀过崇山,涉过江河,穿过闹市,踏过荒原。一切挡在他面前的事物,都已化为灰土。

  不再有怜悯,不再有理智,宛如神魔。

  人们惊讶过,恐惧过,劝说过,反抗过。

  甚至,数度集结人马,设下埋伏,试图阻止他。但无论是机关陷阱,还是火枪大炮;无论是武林高手,还是千军万马,最后的结果都只是一样。

  死去的人越来越多,鲜血染红了他的青衣。

  他却依旧南行。

  人们只能惶然逃避。因为,他们终于明白,这个一种南行的青衣男子,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痛失至爱的魔王。

  再多的鲜血,也无法熄灭他心中的伤痛。

  哪怕用整个天下去陪葬。

  整整七日。

  杨逸之没有离开过牡丹峰。

  他重新装殓父亲的遗骸,钉好破裂的棺木,扶起打翻的灵牌,重新跪守在灵前。第二日破晓时分,他将父亲埋葬。那时,失去了一切力量的他,要掘开一个得体的坟墓,都是那么艰难。

  整整七日,他才安葬完老父,下了牡丹峰。

  他的衣衫破败,全身沾满了泥泞,几乎看不出来的颜色。那个清明如月,飘逸若仙的男子,似乎也被他亲手埋葬掉了,剩下的只是一具麻木、污秽、破败的躯壳。

  他茫然行走在闹市上,茫然看着平壤城变得欢天喜地。

  这时,日朝战争已结束,和平条约已签订,倭军正慢慢地撤出高丽。

  灵堂上发生的事都已流传开去。

  每一个人都唾弃他。

  幸存的高丽官员们忙着迎接和平,在李舜臣的拥立下,宣祖已回到平壤。一纸王令,这些官员不仅官复原职,还连升三级。他们都成了忠贞为国的英雄,于是有了鄙视杨逸之的资格——这个男人,重色轻友,竟在父亲亡灵前做出这亵渎的事。

  这场香艳的丑闻越传越广,妇孺皆知。他的名字,渐渐成了伪君子的代名词。妇女们见着他就纷纷躲开,用力唾在地上。市井流氓们来到他面前,喷着酒气,操着最下流的词语,加油添醋地描述着那夜发生过什么。就连路边的顽童看见他,都会向他扔石头。

  他只是埋头走过。

  明朝官兵们整装待发,凯旋回国。他们看着杨逸之的目光,同样满是鄙夷。若他不是与卓王孙为敌,通敌卖国,勾结安倍睛明,他们怎么会损失如此惨重?尤其是在知道他反抗卓王孙竟是为了一个女子的时候,每一天,都有一两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士兵将他拦住,他们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兄弟,埋葬了挚手。这些人成群结队地围上来,对他一阵拳打脚踢,他只是默默承受,等他们打累了,他再从血泊里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开。

  余下的华音阁弟子们,正在韩青主的带领下,将残余的物资装入箱子,准备运回中原。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悲伤,他们甚至不知道回到中原后,华音阁还在不在。即便在,也不再会是以前那个九龙争聚、人物鼎盛的武林圣地。那个不详的预言或许真的应验了,他们的阁主,将带领华音阁走向鼎盛,同时也走向灭亡。

  他们的阁主,将是最后一任华音阁主。

  当他们看到杨逸之的时候,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如果不是这个人,相思便不会死。阁主也不会抛下一切,独自回到中原。

  他们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冲上来厮打他,凌辱他,

  或者,只是因为他失去了武功,他们还存着一点江湖道义,不想落井下石。又或者,他们宁愿看他现在的样子,一无所有,惶惶如丧家之犬。

  的确,遍体污秽。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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