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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他挣扎着,他拼命地让自己相信,他是于长空的儿子,是个侠客。他从钟石子手下逃走后,游侠江湖。不惜抱着宁芙儿跳下舍身崖,不惜为了道义约战凌天宗,不惜为了初识的朋友远走苗疆,不惜为了老人幼女千里护镖,不惜为了一句承诺进攻少林寺。

  因为,他是于长空的儿子,他是侠客。他不是奸臣与小妾的儿子,他不是恶魔。

  秋璇看着他,两人一时无言。

  童年时心灵的创伤,会是多么深重。他们都能体会到,水牢中的那个孩子的绝望。那一颗幼小的、敏感的心灵,多么渴望能够做一位侠客。但黑暗而污浊的现实却如恶鬼般附骨难去,无视他一切挣扎,要将他拖入罪恶的深渊。

  良久,郭敖缓缓抬起树枝,演出第三招剑法。

  这招剑法,不需任何解释。

  春水剑法中的第一式,冰河解冻。

  秋璇轻轻叹息,打破那难忍的沉默:“你对于无法觉悟春水剑心,一直耿耿于怀。”

  三年前,郭敖终于得以于长空之子的身份进入华音阁。那时,几乎每一个人,都对这位来历不明的阁主继承人心存怀疑。华音阁,天下第一大派,阁主之位何等尊崇,本就不是以世袭制确定自己的主人。郭敖想要成为阁主,就必须证明自己。这时,秋璇将他带入密室,将继任华音阁主的钥匙——春水剑谱摆在了他面前。但他却无法觉悟出剑心,施展出真正的春水剑法。而人中龙凤的卓王孙,却不靠剑谱,自行觉悟出了剑心。这几乎摧毁了郭敖最后的信心,也促成了他的疯狂。①

  春水剑法,是郭敖永恒的伤。

  “不。”郭敖缓缓道:“我的武功从来没有天下无敌,有人强过我,我并不在意。但真正摧伤我的,是你。”

  秋璇只能再度惊讶:“我?”

  郭敖:“我继任华音阁主后的日子里,我经常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那就是,我发现,我不是于长空的儿子。”

  那时候,他的血脉,几乎已是他唯一的支柱。

  如果他不是于长空的孩子,污秽的现实立即就会将他吞噬。因为他就只能是奸臣跟小妾的孽种。

  注定堕落。

  那打马江湖的梦想,那行侠仗义的热血,那多年苦苦努力累积的声望,全都化为泡影。

  郭敖抬头,看着秋璇。

  秋璇忽然明白。因为他的目光中,有深深的嫉妒,与刻骨的仇恨。

  那是一个饥饿的孩子,赤着脚,背着沉重的背篓,被凶狠的鞭子抽到泥沟里,摔得满身鲜血时,看到了疾驰而过的马车上谈笑自若的贵族公子的仇恨与嫉妒。

  那是不可调和的鸿沟,只能一个死、一个生的仇恨。

  刹那间,秋璇明白了,郭敖为什么那么恨自己。

  她也明白了,三年前,郭敖为什么残忍地对待姬云裳,对待步剑尘,也对待自己。因为他想让所有的人都变成自己一样。

  他化身为魔,不过是要击碎那九层宫阙,让那些居住些洞天福地里的人们惊醒过来,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那时,他们就会被剥去一切高华、尊严、雍容,变得跟自己一样痛苦,一样污秽。

  那样,他的痛苦就不会再独立特行。

  当我们痛苦时,我们需要一块足够遮蔽我们痛苦的废墟。

  郭敖的废墟,就是华音阁,是天下。

  秋璇,就是他恶魔的种子。

  秋璇,于长空与姬云裳的女儿,华音阁的公主。那么美丽,那么高贵,那么优雅。从出生那一天起,就无需沾染任何俗世红尘,只需尽情享用锦衣玉食,良辰美景。待青春来临,只要在海棠花树下,执一杯琉璃盏微笑,就会邂逅天底下最美好的爱情。

  她像是一面完美的镜子,伫立在他的对面,用通透如琉璃的光,照出他污秽的影像。时时刻刻提醒他,他的出身是多么低贱,他的命运宛如尘土。

  郭敖目中的暗彩旋转,渐渐凝结成悲凉。他沉默地站在树荫中,注视着四月的华音阁中的鼎盛烟花,注视着自己曾经的辉煌,曾经的寂寞。

  “看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你很特别,却总不知道为什么。”

  “我曾以为我是嫉妒你、怨恨你,又或想占有你、得到你。后来我才明白,我其实是想取代你。”

  他的笑容有些苦涩。

  三年前,他终于在恶魔的诱惑下疯狂,忍不住想将那面完美之镜击碎、染上和自已一样的尘秽。于是,他几乎强行侵犯她,只差一点,就铸成大错。三年来,他都在深深的自责中度过,却不知如何去表达自己的歉意。

  他甚至不敢想象和她的重逢。

  没想到,当真正站在她面前,重提此事的时候,却是如此释然。

  “我曾经以为,占有你,就可以取代你。”

  “但我错了。”

  “如今,我只是,想要你幸福。”

  秋璇将目光转开。

  这三剑,虽然不是战斗中施展出来,但其惊心动魄之处,丝毫不亚于一场恶斗。郭敖的一生,是那么的沉重、惨烈,令人只看一眼,就几乎窒息。

  她觉得心中一阵烦闷,不再想说下去,只淡淡道:“你胁迫我,我怎会幸福?”

  郭敖笑了笑:“从出生以来,你的人生是那么一帆风顺。你要的一切都能如愿,不需要去争夺,不需要出卖尊严,亦不需要满手鲜血。这让你变得太过骄傲。骄傲到根本不愿意去争取,骄傲到认为一切人都会对你俯身以就,骄傲到就算嫉妒一个人,也拒绝承认她是自己的敌手。”

  “我让你杀了她,就是让你知道,命运虽然可以改变,但一定要争。不惜将灵魂出卖给魔鬼,不惜双手染满鲜血。”

  他从阴影中转过身来,眸中星云般的光影倾注在秋璇身上。

  “你全可以把我当作魔鬼,以命运之名,许给你幸福的契约。”

  秋璇忽然感觉脸上的笑有些僵硬。

  她需要这样的契约吗?

  在爱情的战场上拼得你死我活,去赢得一个男人?

  秋璇眼波沉了沉。不由转向了那个沉睡的女子。

  她感到一阵好笑,她为什么要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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