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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可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从哪儿能找五百两银子,看来终此一生,只有在这酒楼做伙计还债了。但想到戚继光,又不觉悲从中来。

  光阴渐逝,陆渐慢慢饥饿起来,计算时辰,已是深夜。那酒楼掌柜大约怒气正盛,想饿他几顿,故而也不令伙计送饭来。陆渐又饿又累,靠着一个酒坛,昏昏入睡。

  睡得半晌,忽有动静传来,陆渐悚然惊醒,循声望去,忽见一点火光从左边墙上破壁而出,继而灯火大亮,一面墙壁翻转过来,竟是一道暗门。

  地窖中竟有暗门,陆渐惊奇无比,忍不住一纵而起,却见暗门中走出一人,借着灯火,他瞧清那人面容,失声叫道:“掌柜?”

  来人正是那方面长须的酒楼掌柜,他掌着一盏油灯,含笑道:“陆爷受苦了,多有得罪,还望见谅。”陆渐莫名其妙,嗫嚅道:“掌柜的,你……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那掌柜取出一把小刀,割开绳索,沉声道:“此地危机四伏,阁下不要多言,快随我来。”说罢掌灯先行,钻入暗门之中,陆渐只得尾随。暗门之内是一个地道,低矮潮湿,仅容一人矮身行走,陆渐心中惊疑,忍不住问道:“掌柜的,有什么危险,你又为什么放我?”

  那掌柜道:“赢万城就守在酒楼外面。”陆渐怒道:“好啊,这无耻老贼,我正愁寻不着他。”说罢就要转身,那掌柜慌忙拽住他道:“万万不可,这南京城不止他一个东岛高手,酒楼之外,除了赢万城,少说还有三个,东海五尊,便来了两个。”

  陆渐听得一惊。那掌柜叹道:“陆爷还不知道,自你入城,便被盯上了,他们不来找你,是想用你作饵,引出那人。”

  陆渐恍然道:“谷缜么?”那掌柜默然点头。陆渐道:“如此我更该出去,跟他们大打一场,好叫谷缜知道对头来了,可以远远躲开。”

  那掌柜笑道:“你小瞧谷爷了,说到武功,或许那些东岛高手厉害,但说到斗智,谁又斗得过谷爷?”陆渐眉头一皱,讶然道:“你是谷缜的人?”

  那掌柜点头道:“要么赢万城怎会选在这酒楼陷害阁下,他也疑心这酒楼与谷爷的干系,是故有意先让你欠债,然后从旁窥伺,若有蛛丝马迹,便可顺藤摸瓜,找到谷爷。他唯一没料到的,或许就是这地窖的秘道了。”

  陆渐听得心惊,只恨自身大意,竟成了赢万城的棋子,不由问道:“现在我们去哪里?”

  那掌柜笑笑,道:“去了便知。”说罢躬身向前,陆渐只好尾随。那秘道又窄又长,曲折难行,抑且有多有岔路,令人莫辨方向,走了七八里,前方路尽,出现一面墙壁。

  那掌柜在墙上摸索一阵,向前一推,墙壁应手翻转,墙后是数级台阶,缘阶而上,又是一道暗门,那掌柜推门之时,一股湿冷河风灌将进来。陆渐钻出门外,惊觉自己身处在一座拱桥下,头顶砖石拱曲,苔藓丛生,脚下河水潺潺,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悠然远去。

  那掌柜击掌三次,便见一艘小船从黑暗中钻将出来,停在桥下,船上立着一人,蓑衣斗笠,悄没声息。

  那掌柜拱手道:“赵某就送到这里,陆爷请上船。”陆渐忙道:“掌柜的,那银子。”赵掌柜笑道:“酒楼都是谷爷的,阁下还用担心银子么?”

  陆渐略略放心,又道:“那位伙计大哥,掌柜的也莫要责备他。”赵掌柜叹道:“阁下真是厚道人,您放心,此事赵某自有分寸。”

  陆渐拱手上船,那蓑衣人摇橹击水,顺流而下。行出里许,陆渐回头望去,那座拱桥已湮没在晦暗夜色中,再也不见。和风阵阵,迎面吹来,两岸初时灯火阑珊,渐渐繁密烂漫,胜如星河,灯火炽亮处,不时传来琴瑟箫管,男女笑语。河面上游舫飘然来去,舫中灯烛随风摇曳,流光如织。

  那蓑衣人忽地停橹,恭声道:“请上岸。”陆渐一瞧,船边乃是一排石阶,当即告辞,踏阶而上,蓦地眼前一亮,出现一座壮丽大宅,灯火辉煌,人声喧哗,诧异间,身边黑暗里钻出一个男子,低声道:“是陆爷吗?”

  陆渐懵懂点头。那人道:“随我来。”说罢快步在前,陆渐随他身后,绕墙而走,来到一道侧门前。那人敲开门,门内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衣着华丽,淡施薄粉,虽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在,她开口先笑,脆声道:“陆爷么?”素手一招,道,“随妾身来。”

  陆渐心中糊涂,只觉今晚之事,处处透着诡异。虽如此想,却不由自主随那妇人脚步,亦步亦趋,走了数十丈,也不见人,忍不住问道:“这位大婶,你怎么知道我的姓氏?”

  那妇人回首一笑,眼中水光流转,未语含情,陆渐只觉那一双眸子直有勾魂夺魄之能,心头大震,慌忙低头,却听得那妇人笑道:“原本不该我来接你,只是我想瞧瞧,能得谷爷赏识的人是什么样子?”陆渐奇道:“你也是谷缜的人?”

  那妇人掩口笑道:“你这人说话真是,什么叫也是谷缜的人?我倒一百个想做他的人,可惜那小兔崽子眼角高,瞧不上老娘。”

  陆渐见她举止妖娆,媚态横生,绝然不类寻常妇人,不自禁红透耳根,心道:“她怎么一会儿自称妾身,一会儿又自称老娘,一会儿叫谷爷,一会儿又叫小兔崽子,最后这一个,口气倒与赢万城相似。”想到这里,不觉狐疑起来,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那妇人笑而不答,袅袅前行,陆渐虽然怀疑,但抗不过好奇之心,快步跟上。

  两人上了一条长廊,长廊两侧,红灯高挑,摇光曳影,间或还挂着镀金鸟架。方要转角,前方急匆匆奔来一个女子,她只顾低头快走,收足不住,一下撞在那妇人身上,手上托盘歪斜,当的一声,摔碎一只瓷杯。

  那妇人怒道:“小蹄子,瞎了眼么?”劈手便是一掌,向来人刮去。

  陆渐眉头大皱,伸手拦住,说道:“罢了,不过一只瓷杯,也犯得着打人么?”转眼一瞧,那摔杯女子正抬起头来,这一瞧,陆渐不禁骇然,却不为别的,只为那女子生得太丑,肤色黄肿,嘴角裂开,左眼眉毛也无,歪斜成一条细缝,不见眼白;右脸眉眼虽在,却生了一颗硕大脓疮,尚未愈合,抑且背脊佝偻,双膝弯曲,无法伸直,似乎患了软骨之症,总而言之,那模样叫人瞧上一眼,绝不想瞧第二眼。

  那女子与陆渐四目一对,右眼若有异彩闪过。陆渐但觉这神采似曾相识,但何处见过,却又想不起来,正待细看,却见女子眼中神采一黯,眼皮耷拉下去。

  “好啊。”那妇人喝道,“又是你这丑奴儿。你知道么?这杯儿是官窑的上品,一只的价钱,顶你十倍的卖身钱。”

  那丑奴儿瞧着脚尖,低声道:“何妈妈,对不住。”声音如绳锯木,喑哑难听,令人无法相信出自女子之口。

  那妇人面露厌恶之色,啐道:“若不是你有这么一份天上有、地上无的丑模样,我才懒得留你,不只败兴,更会败家。”

  陆渐瞧那丑奴儿低着头,双肩颤抖,似乎正在哭泣,心中大生怜悯,不忿道:“大婶说话太刻薄了些,容貌是天生的,谁又愿生得难看了?”

  那何妈妈哼了一声,挥手道:“去去,今天遇上陆爷,算你运气。要不然,我打死你这丑货。”

  那丑奴儿如蒙大赦,飞也似去了。何妈妈笑道:“这小蹄子真是扫兴,原来留着她,专为对付那些胡搅蛮缠的客人,不料竟冲犯了陆爷?”陆渐怪道:“怎么对付胡搅蛮缠的客人?”

  何妈妈一笑,答非所问道:“那边的人想是等得急了。”说罢便走,两人曲折数转,忽听男女笑声,何妈妈走到一间房前,房门大开,红光满室,内有屏风遮挡,因为正当盛夏,故而屏风上临摹了一副宋代李成的“雪景图”,画中冰雪之气扑面而至,大减当前暑热。

  忽听屏风后一个女子娇笑道:“好弟弟,这盘你输了,给我什么好处?”一个男子接口笑道:“姐姐你千金难买一笑,什么好东西没有,何苦还来算计我?”陆渐听这声音,不觉一愣,敢情说这话的,正是谷缜。

  却听另一个女子呸了一声,脆生生地道:“菡玉姐,这小混蛋又想混赖了,这一遭你千万别心软饶了他,定要罚他学三声狗叫。”话音未落,又一个女子噗哧笑道:“秋痕你这才叫心软,你又不是不知他的德行,这小混蛋什么混帐事不敢做的?别说学狗叫,就算在南京城里当街学狗爬,怕也难不住他。我来出个题目,这盘若是输了,就罚他以身相许,今晚睡在菡玉房里。”

  那菡玉啐道:“婉娘你不是害我么,他家那个母老虎凶得很,你别瞧他平素威风八面,心里怕着呢,上次他灌了几杯黄汤,不知东西,涎着脸要我陪他,都入了房,躺在床上,结果等我梳洗了回来,哪还有他的影子?都不知道跑到几百里外去了。”

  “有这等事么?”谷缜似乎颇为吃惊,“我怎么不记得了?”

  “又跟我装呆?”菡玉冷笑道,“不过这回我有证人,素琴姐姐,那晚你也曾亲耳所听,亲眼所见,是不是?”只听一个女子嗯了一声,道:“我也不记得了。”菡玉急道:“姐姐,你怎么尽护着他?”秋痕笑道:“素琴姐姐不护着他,谁护着他?也难怪,他俩一见面,就关在房里不出来,一关一天,都谈论什么诗呀词的。”

  众女一听,都咯咯咯笑将起来,婉娘喘着气道:“秋痕你这个促狭鬼,素琴的诗词固然是极好的,但这小混蛋又懂什么诗呀词的。素琴,你不说明白,可了不得,你听秋痕的口气,醋劲大着呢。”

  那素琴淡淡地道:“我跟他是君子之交,你们别以小人之心,胡乱猜度。”秋痕冷笑道:“好好,你是女中君子,我们都是浪荡小人,你会吟诗弹琴,我们就只会唱唱艳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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