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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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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清影摇头道:“我不怪你死而复生,拆散我与神通父子,也不怪你让秀儿假冒亲生儿子,欺骗于我。你以我做人质,逼迫神通发誓不出岛报仇,这些事我都知道,也没有当真怪你。但你为何要以我的名义骗他来此,将他害死。神通为人机警,若是没有我的亲笔署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来。无怪你昨日让我在柬上留名,说是为了秀儿的婚事,原来竟是要害神通的阴谋,沈舟虚,你,你真是天底下最狠毒的人。” 沈舟虚闭眼不语,胸口微微起伏,脸上黑气越来越重,仿佛浸入骨髓之中,过了半晌,苦笑叹道:“那一天,我帅庄客乡勇出战,连胜数仗,在河边与倭寇势成相持。不料倭人狠毒,竟将掳掠的百姓当作前锋突阵,我不忍伤害百姓,稍一犹豫,竟被倭寇从两翼包抄,杀了个一败涂地。我带着败兵撤退,倭寇紧追不舍,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有的逃了,有的死了,直退到一处悬崖边,前面是乱石深渊,后面是千百强敌,可谓进退无路。不料这时,身边几个亲信的庄客密议,要将我活捉了送给倭人,腆颜乞命。我不知阴谋在侧,还想着拼死一战,直到那几人突然发难,方才醒悟过来,我不甘被擒,更不愿成全那几个竖子,将心一横,跳下悬崖。嘿嘿,天可怜见,我被半山腰的树枝挂了一下,没有摔死,却由此断了双腿。” 陆渐心头大震,盯着沈舟虚空荡荡的裤脚,不由寻思:“他的腿竟是这么断的?想他年少时也是热血刚烈,为何如今变得如此冷血。” 沈舟虚幽幽一叹,又道:“我在乱石堆里躺了一天两夜,一动也不能动,天色暗沉沉的,乌云压顶,一点儿星光都没有。四下里阴冷潮湿,不时传来蛇虫爬行的嗤嗤声。夜猫子在上方咕咕的叫,我心里想,它一定在数我的眉毛吧,听说它数清人的眉毛,人就会死。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里忽然有些悲哀,心想这天地间到底怎么了?悠悠上苍,为何不佑善人?我四岁发蒙,五岁能诗,六岁能文,乡里称为神童,长大后诗文书画、医卜琴棋无不精通,连我结发的妻子,也是闻名遐尔的才女。纵然如此,我却屡考不中,到了二十岁时,也不过中了一个末等的举人。这考不上的道理也很简单,别人考举人,考进士,谁不巴结考官,拜师送礼,要不然就是同乡本土的交谊。我自负才华,却总想仗着满腹学问,登黄榜,入三甲,出将入相,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明知官场规矩,却也不屑为之,一味硬着头皮大撞南墙,结果自然撞得头破血流了。打倭寇时,我怕伤着百姓,贻误军机,大好局面下一败如水,不但送了自己性命,连后方的妻子也保不住,必会遭受倭寇污辱;我一心信任的庄客临阵倒戈,竟然合谋捉我送给倭寇。我越想越怒,忍不住破口大骂,骂老天,骂神仙,骂皇帝,骂奸臣,骂倭寇,骂一切可骂之事,骂一切可骂之人。我骂了许久,中气越来越弱,五脏六腑空荡荡的,断腿的地方也正在慢慢烂掉。我当时就想:我快要死了。 “这时候,忽听有人哈哈大笑。我张眼望去,只见乱石尖上立着一人,夜色昏暗,看不清他的面目,隐隐只见襟袖当风,飘飘然有如仙人。我问他是谁。他说你先别问我,我来问你,这次打仗,你为何会输?我听他如此问话,十分奇怪,心想他怎么知道我战败的事情,难道自我打仗,他便跟着我么。于是警惕起来,便说不知。他笑了笑,说道,所以会输,只因为你不懂得天道。我问何为天道。他哈哈大笑几声,忽地厉声说道,天道无亲,天道无私,天道无情;倘若你能做到无亲,无私,无情,就能无所畏惧,无往不胜。我听得糊涂,一时间不能领悟他的意思。他就说,打个比方,若为取胜,你能不能杀死自己的妻子。我吃了一惊,说道,不能。他摇头说,吴起杀妻求将,却是千古名将。又问我,若为取胜,能不能杀死自己的兄弟。我说不能。他却说,唐太宗杀兄弑弟,却是千古明君。又问我若为取胜,能不能害死自己的父母?我听得神魂出窍,连说不能。他听了大为失望,摇头叹道:楚汉相争,项羽欲烹汉高祖之父,逼迫汉高祖投降,高祖却说,我父即尔父,分我一杯羹,试想当时高祖拘泥于孝道,投降了项羽,哪有汉朝四百年江山? “他见我沉默不语,便说,这些道理你仔细想想,想通了,就跟我说。我仔细想想,觉得他说得不错,我家财不菲,小小讨好一下考官,早就金榜题名。那时云从龙,风从虎,不愁做不出一番大事。倘若我打仗时不顾百姓死活,一心求胜,不等倭寇冲近,早将他们射成筛子;要是我不和那些庄客同生共死,而让他们做替死鬼引开倭寇,我岂不是能够逃生保命,卷土重来。 “这世间许多事,均不过一念之间。那人看穿我的心思,拍手大笑,说道,我本是追杀一个对头,追了七千多里,竟又被他逃了,正觉气闷,谁知遇上你这个人才。你这人智力有余,心意却不够坚固,不知天道微妙。只要你听我的话,从今往后,保你有胜无败,长赢不输。说罢跳下尖石,治好我的伤势,带我脱离险境。这人我不用说,大家必也猜到,正是万城主了。我脱险之后,心存侥幸,请万城主将我带回沈家庄,不料却只见一片残垣断壁。我心知你母子必然无幸,心如刀绞,深恨自己无能,于是痛定思痛,决意如万城主所说,从今往后,做一个无亲、无私、无情之人。凭着这一股怨气,我刻苦用功,练成天部神通,做了天部之主。可既然身入西城,就当为西城尽责,故而我炼劫奴,灭火部,前往东岛,将你骗回,用你做人质,迫使谷神通十多年不能履足中土。这一次,若不是为救他的宝贝儿子,料他也不会离岛半步。唉,只可惜他武功太强,终究是我西城大患,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但有机会,我岂能容他活在世上?” 苦涩之意布满双眼,不知何时,商清影的眼角多出许多鱼尾细纹,呆了好一阵,她幽幽叹道:“舟虚,你真是变了。” 沈舟虚微微一笑:“纵使变了,也不后悔。” 商清影道:“你可知道?和神通一起的那六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沈舟虚点头道:“我知道。” 商清影凄然一笑:“原来这一十三年,你我都在作戏罢啦。”两眼一闭,泪水有如珠串,点点滴下。 母子连心,陆渐见她伤心,亦觉黯然,忽听沈舟虚涩声道:“陆渐,你过来。”陆渐掉头望去,只见沈舟虚正向自己招手,方在犹豫,陆大海叹道:“渐儿,去吧,他总是你爹。”陆渐无奈上前。沈舟虚道:“跪下。”陆渐一愣,见陆大海点头,只得单膝跪倒。沈舟虚从发髻上抽出一支白玉发簪,颤巍巍递到他手里。陆渐怔忡道:“这是什么?” 沈舟虚道:“这玉簪是我天部信物,从今往后,你就是天部之主。”此言一出,宁不空狂笑起来:“笑死人了,沈瘸子,天部是我西城智宗,竟然传给一个天生蠢材?” 陆渐也很吃惊,忙道:“这簪子,我不能收。” 沈舟虚道:“你若不收,这些劫奴将来靠谁?”陆渐一怔,转头望去,天部劫奴全都眼巴巴盯着自己,沈秀却是双目血红,脸上刻着不胜怨毒。 踌躇间,忽听沈舟虚哈哈大笑,朗声道:“没想到,没想到,沈某临死之前,竟能看见亲生儿子,足见上天对我不薄。孩子,你姓沈,名叫沈渐……” 陆渐皱皱眉,摇头道:“不,我姓陆,名叫陆渐……”沈舟虚一愣,目涌怒意,但只一霎,忽又释然,叹道:“也罢,也罢。”说完吐出一口长气,瞳子扩散,再无生气。原来他中了谷神通一掌,生机已绝,全凭一口元气护住心脉,残喘至今,此时心事已了,便散去真元,寂然而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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