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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商清影陡然明白过来,胸中一恸,柔肠百转,多年的委屈,尽皆化作泪水,夺眶而出,忍不住抱着谷缜,泣不成声。

  十三年来,谷缜第一次拥抱母亲,心中百感交集,饶是他千伶百俐,此时竟也没了言语。过了好半晌,见商清影仍不止泪,方才笑道:“妈,你几十岁的人了,怎的还是像个孩子。”

  商清影闻言羞赧,止了泪,放开爱子,叹道:“缜儿,你,你不怪我啦?”谷缜未答,陆渐接口笑道:“他心里早就不怪了,只是嘴里总不服软。”谷缜回头瞪他一眼,骂道:“就你多嘴。”骂罢又笑起来。

  商清影虽然失去丈夫,却接连得回朝思暮想的爱子,一失一得,均是突然。喜出望外之余,深感世事无常,再见这一对儿子人品俊秀,和睦友爱,又自觉悠悠上苍,待自己真是不薄,不由得双手合十,闭眼默祷,暗自感激神佛庇佑。

  谷缜知她的心意,便住口微笑,直待她默祷完了,才开口道:“妈,我这次来,是有一事相托。”拉过谷萍儿,说道:“这是萍儿,白姨的女儿,也是我的妹子。她幼时你也见过,前几日在天柱山遭逢变故,心智尽丧,本当由我照看,但我近日要办一件大事,不知是否有命回来,我将她托付给您,您代我好好照看。”

  陆渐听得心头咯噔一下,谷缜此来,一则认母,一则竟是托付后事,料想他深知此次对手非同小可,生死难料,故而提前为谷萍儿准备归宿。一念及此,陆渐心情也是凝重起来。

  商清影更是惊诧,她本想好容易母子相认,自应长年厮守,尽享天伦。但听谷缜的意思,似乎又要去办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再看陆渐神情,只怕他也卷入此事。商清影多年来历经离别生死,到这时候,心中虽然苦涩无比,也不愿拂逆儿子的心思。默然片刻,叹一口气,抱过谷萍儿,嘘寒问暖,但听谷萍儿言语幼稚,果如谷缜所言,心中好不惋惜。谷萍儿似乎与她十分投缘,在她怀里一扫顽皮,恬静温柔,眼里流露依恋之色,说道:“阿姨,你真像我妈。”

  商清影道:“你妈妈……”忽见谷缜连连摇手,心知其中必有缘故,便笑了笑,住口不问。

  坐谈时许,忽听庄前喧哗,陆渐眉头一皱,站起身来。忽听薛耳在远处大叫道:“你来做什么?出去,出去……”话没说完,忽然失声惨叫。陆渐纵身赶出,定眼一看,心神大震,只见姚晴俏生生立在阶下,四周围满天部弟子,薛耳则被一根孽缘藤缠住双脚,拖倒在地,面无人色,看到陆渐,忙道:“部主救我。”

  陆渐说道:“阿晴,你放了他。”姚晴冷哼一声,向薛耳问道:“你还敢不敢对我无礼?”薛耳生怕那藤上长出刺来,忙道:“不敢了,不敢了。”姚晴这才散去神通,向陆渐道:“我有事找你,你跟我出去。”

  陆渐大为踌躇,转头一看,商清影和谷缜已闻声出来,谷缜道:“大美人,什么体己话儿不能当众说。倘若你想作我嫂子,大可吹吹打打,迎你进门,这么偷偷摸摸,男女私会,十分不合礼数。”

  姚晴脸涨通红,啐道:“你这臭狐狸也配谈什么礼数?倘若见了你的妙妙姑娘,怕是比疯狗还疯呢。”谷缜脸色微变,道:“你见过妙妙?”姚晴冷笑道:“见到又怎的?你惹恼了我,我便告诉那傻丫头,说你寻花问柳,下贱无耻。让她一辈子也不见你。”

  谷缜无言以对,强笑道:“最毒妇人心,果然不假。”姚晴微微冷笑,又向陆渐道:“你随不随我去?”

  陆渐道:“好。”姚晴纤腰一拧,纵身而出,陆渐展步,不即不离,尾随其后。

  两人行了十余里,姚晴四顾无人,缓下身形,秀目注视陆渐,神色喜怒难辩。陆渐一见着她,便觉六神无主,道:“阿晴,你,你还好么?”

  “好什么?”姚晴冷笑道,“都被你气死了。”陆渐想到闹婚之事,面皮发烫,说道:“虽说让你生气,我却并不后悔。”

  姚晴沉默半晌,忽道:“我也想不到,沈舟虚竟是你亲爹。他那样的聪明人,竟生了一个傻儿子。真是虎父犬子。”她说得刻薄,陆渐不由苦笑道:“你也知道了?”

  姚晴冷冷道:“那天我有事未了,没有远离庄子,见你和陆大海入庄,便跟在后面,故而那天的事情我都瞧见了。哼,你不对那个宁凝大献殷勤,就不怕她怨你怪你,不和你相好吗?”

  陆渐胸中波翻浪涌,好一阵才平复,说道:“宁姑娘与我同为劫奴,同病相怜,她的一举一动,总叫人十分怜惜……”姚晴听到这里,轻哼一声,咬得朱唇微微发白。

  陆渐又道:“宁姑娘不如你聪明,也不如你美丽,但与她一起,我心里十分平和安宁。后来她舍身救我,又让我好生感激,故而她若有难,我陆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算为她死了,也不后悔。”

  “够了。”姚晴捂住双耳,眼里泪花乱滚,大声道,“这些话,我一句都不想听。”

  陆渐微微苦笑,说道:“宁姑娘虽然很好,但不见她时,我只是担心,却不曾难过。而不见你时,我心里却是难受得要命,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但每次想到见你,我又十分害怕……”

  姚晴虽然捂着耳朵,却偷偷放开一线,凝神倾听,听到这里,又气又急,放手喝道:“害怕什么?我是鬼么?是妖怪么?”说着踏进两步。陆渐为她气势所迫,后退两步,叹道:“只因一旦见你,我总怕自己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行差踏错,让你瞧不起。”

  姚晴听到这里,神色稍缓,冷哼一声,道:“谁叫你笨头笨脑,不求上进。”

  陆渐道:“我人虽笨,却也有喜悲,知道爱恨。每次和你分别,我都难受极了,心也似乎碎了。每到生死关头,一旦想到你,我都想竭力活着,心想唯有活着,才能见你。我能为宁姑娘而死,却,却只为你一个人活着。”

  姚晴微微一怔,忽地转过身去,背对陆渐,双肩微耸,好半晌才转过身来,眼圈儿潮红,摊开素手,说道:“拿来。”

  这话甚是突兀,陆渐奇道:“什么?”姚晴道:“天部画像。”陆渐沉默一阵,说道:“敢情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这个?”姚晴轻哼一声,咬牙道:“不为这个,难道是听你胡说八道?”

  陆渐只觉一股辛酸从心底泛起,直冲眼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好半晌才平复下来,说道:“我也不知画像在哪儿。”

  姚晴道:“这些日子我几乎搜遍‘得一山庄’,全无画像踪迹。八部画像,代代相传,试想沈舟虚何等精明,既传你部主之位,又岂能不将画像给你。”陆渐道:“我的确不知,可以对天发誓。”姚晴道:“那么我向你讨一样东西,你给是不给?”陆渐道:“什么?”

  姚晴一字字道:“沈舟虚的白玉簪。”

  陆渐一时默然,抬眼望去,姚晴一双秀目灼灼闪亮,只得叹一口气,从怀中取出玉簪,在掌心里握了良久,直待玉质温热,才摊开手掌,送到姚晴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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