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凤歌 > 昆仑3:破城卷 > | 上一页 下一页 |
五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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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午时,襄阳城门洞开,吕德素衣白帽,徒步出城。伯颜得报,亲往受降,封吕德为襄樊大都督,随侍左右。 消息传入宋境,大宋朝野愁云惨雾,哀声一片,时人作诗叹道:“吕将军在守襄阳,襄阳十年铁脊梁。望断援兵无消息,声声骂杀贾平章。”贾平章便是贾似道,说他没援襄阳不免失实,可吕德孤军奋战,死守十余载,宋廷却日益昏庸,将略不明,救兵始终难至,致使襄樊二城最终陷落。贾似道权奸乱国,实为襄樊沦陷之祸首,诗中不怪吕德降城,却怨贾似道祸国,足见世人心中自有公道了。 襄樊之地,素被称为“天下之腰脊”,一肩挑南,一肩担北,北通河南,西抵巴蜀,南达湖广,东进江淮。自古南北相争,襄樊先受其兵。襄樊失陷,大宋边防被拦腰截断,江汉千里之地,暴露于元军兵锋之下。 雪融冰消,天时渐暖,至元十一年匆匆来到,依照宋历,是为咸淳十年。年初,忽必烈传旨征讨大宋。不料三月间,史天泽夜巡军营,偶感风寒,竟然一病不起。他年过古稀,气血早衰,挨了两天一夜,便撒手而亡。伯颜率众将祭奠一番,安慰过史氏家人,方才告别。 梁萧随众出了史府,心中恹恹不乐:“土土哈、李庭嚷着建功立业,但便如史天泽一般,又能如何呢?功名利禄,难道能带入泥土么?”正自寻思,忽听伯颜道:“梁萧。”梁萧抬眼一瞧,却见伯颜虎目含威,正盯着自己,忽道:“你随我来。”抖缰疾行,策马直奔城门,梁萧莫名所以,打马跟着。 到得城外,只看四野荒芜,寥寥几个农夫,面目愁苦,在田间慢慢行走。襄樊十年大战,城内城外十室九空,万顷良田尽皆沦为战场。 忽然间,只见一只野兔跳出灌木丛,撒腿狂奔,一只黄狼衔尾追出,猝然前爪按地,凌空扑至野兔头顶。只在此时,突生异响,一支鸣镝掠至,从黄狼颈上没入,透进野兔背脊。 伯颜吐了口气,正要放下强弓,乍听半空传来清亮雁唳,侧身引弓,但见一队大雁,排成人字,向北方飞去。伯颜张弓良久,却没放箭,凝望雁阵远去,弛弦叹道:“梁萧,你射过大雕么?”梁萧摇头。伯颜长笑道:“怒马骋大漠,惊弓落猛禽,那才真正畅快。可惜,大宋未灭,难以北还!唉,却不知这一仗打到什么时候。”梁萧此时才知,伯颜方才引弓不发,却是生出思乡之意。顿时心口一热,道:“既然如此,不打仗最好。”话一出口,又觉不妥,寻思道:“若不打仗,怎么报仇?” 伯颜看他一眼,笑道:“梁萧,我上次下令打你,你还记恨我么?”他见梁萧拧眉不语,心知他尚怀芥蒂,便哈哈笑道:“算我不好吧,但你以下犯上,忒也过了些,当时情形若不打你,便只得砍你脑袋了。二者权衡取其轻,只得委屈你一些。”梁萧也知他说得不错,怒气消了些。伯颜忽地鞭指一座古庙道:“咱们去那里看看!” 二人到那庙前,只见墙垣颓败,门前立着一方石碑,伯颜翻身下马,摒退左右,手抚碑顶,沉吟不语。梁萧见碑下有石龟驮负,上镌许多文字,斑驳脱落,似乎年代甚久了。 伯颜忽以汉话道:“梁萧,你知这石碑来历么?”梁萧摇头。伯颜手指前方土庙道:“这是羊太傅庙,用来祭祀晋人羊牯。这羊牯是汉人中的名将,当年司马氏灭亡东吴,一统三国,都出自他的主意。可惜,这人想好消灭东吴的计谋,却没活到平定天下的一天,生前几度上表伐吴,都被皇帝回绝,他壮志难酬,每望南方都是落泪不止,故而这碑又叫‘堕泪碑’。”又看梁萧一眼,正色道:“梁萧,你可知天下为何会有战争?”梁萧一怔,如实道:“我不知道!” 伯颜道:“说来也简单明白,只要数国并存,便免不得战争。”梁萧奇道:“数国并存?”伯颜含笑道:“想当年,我蒙古诸部纷争,千余年战火不息,直至太祖出世,凭天纵英明,武略神机,经历种种艰难困苦,始将蒙古人合并如一,令其再不厮斗。你也想必知晓,汉人斗得最狠的时候,俱是诸侯割据之时,上有春秋战国,下有三国两晋,唐代之后,朝代兴替更若走马一般,先是五代十国,后有宋辽交锋,再后来宋、金、夏、大理、吐蕃五国攻战,杀戮极惨。现如今,金、夏、大理、吐蕃虽灭,却有宋元争雄,可说四百年纷纭从未平息。” 梁萧忍不住问道:“这么说,定要天下一统,才无战争么?”伯颜道:“这话说得对!自古以来,有识之士莫不想廓清海内,混一天下,唯有四海如一,方可致以太平。这羊牯堕泪,哭得非是一人荣辱,而是天下苍生!今日大宋仿佛当年东吴,一日不下,南北必然征战不息。既有战事,最先吃亏的,就是两国百姓了。” 梁萧皱眉道:“为什么非得要打要杀?和和气气岂不更好?”伯颜摆手道:“弱肉强食,天经地义!你见过不吃绵羊的老虎么?我们厉害,可打汉人,汉人强了,不会打我们么?那汉将霍去病不是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吗?大汉雄强了,北击匈奴;大唐昌盛了,征服突厥,攻打高丽;大宋太宗,不也打过契丹么?嘿,只怪他不自量力,打不过人家罢了。” 梁萧沉吟道:“如此说,有国家之分,便有强弱,有强弱之别,便有战争!”伯颜却不正面答他,话锋一转道:“听说你伙伴死了。”梁萧黯然点头。伯颜叹道:“你为人讲义气,那是很好,不过,一人性命与亿万苍生相较,孰轻孰重呢?”梁萧一愕。伯颜踱了数步,倏地转过身子,扬声道:“所谓人生苦短,堂堂七尺男儿,当挽强弓,跨烈马,平定天下,千年之后尚有美名流传。若为一个人的生死,成日伤心满怀,唉声叹气,试问百年之后,谁还记得你梁萧呢?”他手指田中农夫道,“与这莽汉村夫,又有何分别?” 梁萧从来胸无大志,行事只凭意气,未曾想过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听得这番言语,微觉茫然。伯颜眼中神采飞扬,朗声道:“最好的牛皮鼓,轻轻一碰,能发出雷一样的声音;最聪明的人,决不用我说太多道理!你流着成吉思汗的血,你的才干让世人妒忌。”他手臂一挥,冷笑道,“刘整区区降将,又算得了什么?”梁萧到底年少血热,听得这话,脱口道:“大元帅……”嗓子一哽,竟说不下去。 伯颜摆手笑道:“明白就好,不必说出来。如今史天泽死了,我将他的兵马交与你统率,你敢接手么?”梁萧不假思索道:“韩信将兵,多多益善。” 伯颜笑骂道:“你这小子,倒是大言不惭。”他说罢目光一转,遥望南方,悠悠叹道:“只愿此次一统天下,千秋万代,永无战争。”梁萧听到这话,心头剧震,喃喃道:“千秋万代,永无战争……”他反复念了两遍,不胜向往,凝视远方旷野,一时痴了。 (破城卷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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