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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第十章 和谐之道

  梁萧疯也似狂奔,脑中空白一片,也不知奔了多久,双腿忽地虚软,一个趔趄,跪倒在地,知觉一点一滴浮了上来,又感到先时那种撕肝裂肺的痛楚。他的眼前雾蒙蒙一片,胸口鼓涨难言,似要爆裂开来。一霎那,他突然明白,为什么秦伯符宁可拼死一战,也不肯让晓霜与自己相见?为什么凌水月不肯让释天风提到晓霜;为什么云殊又如临大敌,只因为晓霜已经死了,所有人都心怀恐惧,不知道他悲怒之余,又会干出什么蠢事。

  也不知跪了多久,一阵柔风拂过他的头顶,梁萧抬起泪眼,但觉四面夏花烂漫,阳光妩媚。鸟语啾啁,泉水流泻;溶溶池沼,映出无心白云。一草一木,一泉一石,均是安宁祥和,自己身处其间,益发突兀不堪,似与这天这地格格不入,相形之下,悲哀者更加悲哀,孤独者更加孤独。蓦然间,他心头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莫非老天爷早已厌弃我了么?”种种往事从心头流过:孩童之时,上天便假手萧千绝,拆散他的爹娘;在天机宫苦学算数,破解天机十算,却又解不出最后一算;而后一场大战,害死阿雪;先让他母子重逢,偏又让他亲手杀死母亲;现如今,竟让他失去了所有的爱人。即便到此地步,老天爷还不肯罢休,当他痛苦失意之时,天地间偏偏生机勃发,鼓舞欢欣,便似一群无耻的看客,幸灾乐祸,弹冠相庆。

  梁萧越看越怒,陡然间,跳将起来,运足掌力向天空猛力劈去。六大奇劲,天弧掌力,鲸息功,但凡能够使出的功夫,尽都使了出来,掌力指劲一道接一道地冲上天空,又在空气中悠悠散去。

  发了千余掌,梁萧筋疲力尽,扑倒在山坡上,心头一片茫然:“武功又如何?算学又如何?纵然武功冠盖古今,也救不了亲友爱人,纵然算尽天地的奥妙,也算不清自己的命运。”霎那间,他心灰意冷,将头深深扎进泥土,泪水纵横,将土壤点点濡湿。

  迷迷糊糊,也不知躺了多久,醒来时晨曦初露,已是黎明。梁萧头痛欲裂,嗓子好似火烧火燎一般,他爬到溪边,喝了点泉水,略略清醒了一些,跌跌撞撞下了山坡,踅进一处密林,林中浓阴蔽日,幽暗无光,枯死的老树比比皆是,蝙蝠在树间飞来飞去,毒蛇盘绕树梢,咝咝吐信。

  梁萧走了数步,双腿再没了前进的气力,靠着一棵枯树坐下来,败叶飘落头上,也不知拂去。没过多久,往事一幕幕又从心底浮上来,他力图不去思想,但越是躲避,那景象就越发清晰。梁萧只觉脑子似有一把大锯,嘎吱嘎吱不断拖动,禁不住抱头伏在地上,不绝呻吟。这一瞬间,他实已到了崩溃的境地,迷蒙中,指尖忽地触到一段硬硬的东西,抬眼看去,却是一截枯枝,不知为何,他心头动了一下,不自觉握紧枯枝,随手在苍碧的苔醉上写下一道算题,立而后破,顷刻解完一题,又忙不迭地立下第二题,这般自问自答,他的心智被艰深的算题吸引住,竟尔暂且忘了痛苦。

  如此这般,梁萧不分昼夜,沉浸于算题之中,不让心灵有丝毫空隙,思索世事。他在四周密密麻麻写满算式,写了又抹,抹了再写,饿了,便抓身边的苔藓菌类充饥,渴了,便舔一舔枯叶上的露水。不知不觉间,他将心中对天公的怨怒付诸笔端,列出一道又一道的奇算怪题:或是搅乱历法,让日月逆行、星宿错位;或是乱设水利,令江河倒流、移山填海;甚至于浑天之内将直者变弧,圆者变直,恣意曲折,不循常规。自古以来,世人深以为然的天地至理尽在他笔下歪曲分裂,混沌一团。原本,他身为当世第一数家,也知纸上谈兵,于事无补,但此时满腔孤愤,无处宣泄,偏要逆天行事,穷思极虑,挑战苍天。

  枝桠间影移光转,微暗还明,不知不觉变幻了三次。梁萧这时算完一题,心头微动,回头观看前算,忽地目瞪口呆。原来,他发觉不论题目如何颠倒错乱,但要得出结果,所用算法都须简捷优美,仿佛行云流水一般和谐自然;不论他怎样抗拒天地,算到最后,算法总不免归于和谐。怔忡良久,一个念头从他心头闪过,令他甚是惊惧:算学取法于天地,也归于天地;算学之和谐,就是天地之和谐;天地法则虽能一变再变,但其中的和谐却是恒久不移的。

  想到这里,梁萧只觉浑身虚软,搁下手中枯枝,几乎失去了切斗志,昏昏默默间,脑中似有一个声音轰然震响:“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地之行无知无觉,溶溶泄泄,和谐自然,何论什么善恶?你梁萧不过一介微贱之躯,立身于天地之间,与微尘无异,所谓半生坎坷,不过是天地运行之一瞬,你自以为苍天弄人,也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刹那间,梁萧的心灵生出极大变化,耳闻目见,只觉即便这死气沉沉的阴森老林,也突然有了无穷意趣。他甚至听见了蝙蝠捕猎时的叫声,毒蛇交尾时的异响;他明白看到,繁茂的树枝间到处是败叶枯枝,隐现颓机;而枯死的老木正在长出细小的嫩芽,蕴藉生意。就在此时此地,生与死,盛与衰,循环不绝,处处透着无上和谐。

  洞悉默想间,梁萧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但觉生平爱恨纠缠、恩怨交织,都不过是天地之间的和谐运行,一味哀伤难解,于天地无碍,不过自伤自怜。一念及此,他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抛开各种思虑,背靠大树,吐纳呼吸,过得许久,恢复了些许精力,慢慢站起来,走出林子。但见林外旭日初升,朝霞明灭不定,柔和的晨曦照在他身上,瑰丽如金。

  他在山间默默走了一程。忽觉身后劲风陡起,反手一抄,将七颗铁弹子一并捞在手里,回头望去,只见远处站了两人,均是汉人装束,其中一个白脸汉子拿着一张银铸弹弓,脸色惨白,双手发颤。梁萧皱眉道:“二位是谁?为何背后伤人?”二人对视一眼,那白脸汉子咬了咬牙,大声道:“我背后伤人也没什么不妥?姓梁的,我认得你。你灭我故国,杀我同胞,血性男儿尽可得而诛之?既然失手,那么杀剐听便,皱一下眉头的,便不算好汉。”他方才这手“七星联珠”,一发七弹,打上下三路,鲜少有人避开,谁料此番暗中出手,竟被梁萧随手接住,他深知遇上如此强敌,势必无幸,是以放出豪言,即便身死,也要落个硬气。

  梁萧淡然道:“说的好,原来是背后伤人的好汉。”白脸汉子被他一语道出自相矛盾之处,面皮一热。另一豹髯汉子忽道:“梁萧,你瞧这是什么?”摊开手掌,却是一串羊脂玉珠。梁萧不由神色微变,这串玉珠浑圆莹润,正是昆仑山出产的美玉琢磨而成,他与风怜相处日久,识得是她贴身之物,平素挂在腕上,不离须臾,梁萧不由心头一震:“糟糕,我只顾自己伤心,竟将她忘了。”

  豹髯汉子见梁萧神色,冷笑道:“你认清楚了么?珠串的主人已被秦天王拿住了!哼,有胆量的,便去天机宫一会天下英雄?”白面汉子也道:“对,咱们奉命前来寻你,告与此事,但若咱俩午时不回,那女子便有性命之危。”梁萧知他二人一唱一和,只为脱身,所谓午时不回,多是诈术。但他此刻无心计较,想了想,挥手道:“你们留下珠串,回去告诉主事之人,辰巳之交,梁萧来天机宫拜会。”那二人面有喜色,交纳珠串,正要转身离开。忽听梁萧道:“使弹弓的,你叫什么名号?”白脸汉子一愣,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罗浮山‘银弹落月’张青岩是也。”梁萧冷笑道:“银弹落月,名号倒也中听!”张青岩听出他言下之意:名号中听,本事却未必中用,不由得甚感羞怒。却听梁萧道:“银弹落月,这弹子还你。”一挥手,七颗铁弹鱼贯射出。张青岩伸手欲接,谁料那串铁弹犹如一条小蛇,半空中嗖地一扭,从他手底滑过,哧啦啦一阵响,尽数钻进张青岩盛放暗器的鹿皮袋里。

  这一手算计精准,神乎其技,那二人望着鹿皮袋,面无人色。梁萧悟通“谐之道”,牛刀小试,微觉满意,当下抛下二人,大步去了。

  走了一段路,梁萧发觉原来自己这几日始终留在括苍山,未曾远离。便打了一只山鸡,裹泥烤熟,就着山泉吃了。吃喝已毕,他调息了一个时辰,辰时将到,便迈步向天机宫走去。不一时,遥见怨侣双峰,隔水相对。梁萧胸中一痛:“山水如故,人事已非,怨侣双峰尚存,世间情人安在?”想起少年时听花慕容念过的那首古诗,不由得暗自念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杆。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梁萧一颗心随那诗韵古调,低回宛转,久久难平:“牛郎织女纵是堪悲堪怜,犹能隔水相望,而我不远万里,重返中土,欲要瞧上晓霜一眼,却已不可再得了。”想到此处,不自禁泪眼迷离,但怕附近潜伏对头,被仇家瞧见懦态,徒添羞辱。当下抹去泪水,走到东峰之前,将身数纵,上到峰顶,峡中长风西来,激得他衣发飒飒作响。梁萧蓦地向着东方,划然长啸,啸声逆风远送,引得群山回响,经久不绝。

  片时工夫,便见一叶千里船自上游飘下,“池鹤”叶钊立身船首,手把两支龙角,驶至怨侣峰下,停舟叫道:“叶钊奉宫主之命,特来相迎,阁下请上船吧。”梁萧见他神气冷淡,心神一黯,叹道:“不才再蒙叶公引渡,幸何如之。”叶钊听得这话,不觉想起来,二十多年前,也正是自己将那小小顽童一手渡至天机宫中,而今人移事改,恍若幻梦。正自嗟叹,忽见梁萧挽起长衫,自怨侣峰顶笔直纵下,不由大吃一惊,脱口道:“使不得!”

  却见梁萧来势不止,半空中忽地一展大袖,拂了三拂,劲若有质,拍得水面涟漪四起,劲气反激回来,又将他托住,三袖拂罢,梁萧已轻飘飘落在船尾,千里船半点晃动也无。叶钊暗暗喝彩,心中好不惋惜:“此人空负不世神功,却没用在正途。”摇了摇头,旋即掉转船头,叹道:“梁萧,你此番前来,还算光明正大。”梁萧道:“天机宫光明正大,我自也光明正大。”言下之意:光明正大,俱都光明正大,若是使奸弄诡,那也奉陪到底。叶钊听出弦外之音,沉吟道:“此去前途多变,只怕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梁萧听得他告诫之意,默不作声,盘膝坐下。叶钊见他心意已决,不胜喟然,当即开船逆流而上,经六龙瀑,过彩贝峡,不一时便至小镜湖。梁萧举目望去,只见天机三轮转动如故,岩壁上两行斑驳巨字,仍是气象万千,只是栖月谷口多了一座巨大木台,如一条长舌伸人湖中,百余根合抱巨木插入湖水,将台面牢牢撑住,台上稀稀落落站了两百来人,均是武人装束。叶钊扬声道:“梁萧,这座落水擂台,正是为君而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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