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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虎穴(10)


  一个人到了连自己都要骗的时候,当然更是种悲剧。

  无忌忽然觉得连酒都已喝不下去。

  除了无忌外,居然还有个人没有笑。

  他没有笑,并不因为他也有无忌这么深的感触,只不过因为他已醉了。

  无忌来的时候,他就已伏倒在桌上,桌上就已经有了好几个空酒壶。

  他没有戴帽子,露出了一头斑斑白发,和一身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

  人在江湖,人已垂老,喝醉了又如何?不喝醉又如何?

  无忌忽然又想喝酒。

  就在这时候,他又看见了六个人走上山坡。

  六个青衣人,黄草鞋,灰布袜,六顶宽边马连坡大草帽,帽沿都压得很低。

  六个人走得都很快,脚步都很轻健,低着头大步走过了这茶棚。

  六个人手里都提着个青布包袱,有的包袱很长,有的很短。

  短的只不过一尺六七,长的却有六七尺,提在他们的手里时,分量看来都很轻,一摆到桌上,却把桌子压得“吱吱”的响。

  没有人笑了。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六个人绝对都是功夫很不错的江湖好汉。

  他们提来的这六个包袱,纵然不是杀人的利器,也绝不是好玩的东西。

  六个人同路而来,装束打扮都一样,却偏偏不坐在同一张桌上。

  六个人竟占据了六张桌子,正好将茶棚里每个人的去路都堵死。

  只有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老手,才能在一瞬间就选好这样的位置。

  六个人都低头坐下,一双手还是紧紧抓住已经摆在桌上的包袱。

  第一个走进来的人高大,强壮,比大多数人都要高出一个头,带来的包袱也最长。

  他抓住包袱的那双手,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的指节上,都长着很厚的一层老茧。

  第二个走进来的人又高又瘦,弯腰驼背,仿佛已是个老人。

  他带来的包袱最短,抓住包袱的一双手又干又瘦,就如鸟爪。

  这两个人无忌好像都见过,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的。

  他根本看不见他们的脸。

  他也不想看。

  这些人到这里来,好像是存心来找人麻烦的,不管他们是来找谁的麻烦,无忌都不想管别人的闲事。

  想不到那又高又瘦、弯腰驼背的却忽然问道:“外面这口棺材,是哪一位带来的?”

  越不想找麻烦的人,麻烦反而越要找到他身上来。

  无忌叹了口气,道:“是我。”

  无忌已经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他虽然还没有见到这个人的脸,却已经认出他的声音。

  ——白糖方糕黄松糕,赤豆绿豆小甜糕。

  ——一个又高又瘦的老人,背上背着个绿纱柜子,一面用苏白唱歌,一面走入了这片树林中刚辟出的空地。

  ——然后卖卤菜的,卖酒的,卖湖北豆皮的,卖油炸面窝的,卖山东大馒头的,卖福州春饼,卖岭南鱼蛋粉,卖烧鹅叉烧饭的,卖羊头肉夹火烧的,卖鱿鱼羹的,卖豆腐脑的,卖北京豆汁的,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小贩,挑着各式各样的担子,从四面八方走了进来。

  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无忌永远都忘不了,这个卖糕的声音,他也记得很清楚。

  他也记得萧东楼的话。

  ——以前他们都是我的旧部,现在却都是生意人了。

  这卖糕人现在做的是什么生意?为什么会对一口棺材发生兴趣?

  那高大健壮,右手三根手指上都长着老茧的人,忽然抬起头,盯着无忌。

  无忌认出了他。

  他的眼睛极亮,眼神极足,因为他从八九岁的时候就开始练眼力。

  他手指上的老茧又硬又厚,因为他从八九岁时就开始用这三根手指扳弓。

  无忌当然认得他,他们见面不止一次。

  金弓银箭,子母双飞,这身长八尺的壮汉,就是黑婆婆的独生子黑铁汉。

  ——黑婆婆是什么人?

  ——是个可以用一支箭射穿十丈外苍蝇眼睛的人。

  他手上抓住的那个包袱里面,当然就是他们母子名震江湖的金背铁胎弓和银羽箭。

  他居然没有认出无忌来,只不过觉得这个脸上有刀痕的年轻人似曾相识而已,所以试探着问:“我们以前见过?”

  无忌道:“没有。”

  黑铁汉道:“你不认得我?”

  无忌道:“不认得。”

  黑铁汉道:“很好。”

  卖糕人道:“怎么样?”

  黑铁汉道:“他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他。”

  卖糕人道:“很好。”

  听到他们说的这两句“很好”,无忌就知道麻烦已经来了。

  这六个人带来的无论是哪种麻烦,麻烦都一定不会太小。

  无忌看出了这一点,别人也看得出,茶棚里的客人大多数都已在悄悄的结账,悄悄的溜了,只有那位胃口不好的胖公子还在埋头大吃。

  看来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要等吃完了这只鸡才会走。

  这种人当然不会多管别人的闲事。

  卖糕人忽然站起来,提着包袱,慢慢的走到无忌面前,道:“你好!”

  无忌叹了口气道:“直到现在为止,一直都还不错,只可惜现在就好像已经有麻烦了!”

  卖糕人笑了笑,道:“你是个聪明人,只要不做糊涂事,就不会有麻烦的。”

  无忌道:“我一向很少做糊涂事。”

  卖糕人道:“很好。”

  他放下包袱,又道:“你当然也不认得我!”

  无忌道:“不认得。”

  卖糕人道:“你认不认得,这是什么?”

  他用两根手指提着包袱上的结一抖,就露出对精光闪闪,用纯纲打成的奇形外门兵刃,看来有点像鸡爪镰,又不是鸡爪镰。

  无忌道:“这是不是淮南鹰爪门的独门兵刃铁鹰爪?”

  卖糕人道:“好眼力。”

  无忌道:“我的耳朵也很灵。”

  卖糕人道:“哦!”

  无忌道:“我听得出你说话的口音,绝不是淮南一带的人。”

  卖糕人道:“我在淮南门下,学的本就不是说话。”

  无忌道:“你学的是什么?”

  卖糕人道:“是杀人!”

  他淡淡的接着说道:“只要我能用本门的功夫杀人,不管我说话是什么口音都无妨。”

  无忌道:“有理。”

  卖糕人忽然用他那双鸟爪般的手拿起了这对鹰爪般的兵刃。

  寒光闪动,鹰爪双双飞出,“叮”的一响,无忌面前的酒碗已被钉穿了四个小洞,栏杆上一根毛竿,也被鹰爪硬生生撕裂。酒碗是瓷器,要打碎它并不难,把它钉穿四个小洞却不是件容易事。

  毛竹坚韧,要撕裂它也不容易。

  何况这种力量完全不同,他左右双手同时施展,竟能使出两种完全不同的力量来。

  无忌叹了口气道:“好功夫。”

  卖糕人道:“这是不是杀人的功夫?”

  无忌道:“是。”

  卖糕人道:“你想不想看我杀人!”

  无忌道:“不想。”

  卖糕人道:“那么你快走吧!”

  无忌道:“你肯让我走?”

  卖糕人道:“我要的本就不是你这个人。”

  无忌道:“你要的是什么?”

  卖糕人道:“我要的是你带来的那口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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