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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十八年旧怨(3)


  虬髯大汉道:“少爷若已决定住下,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回来找少爷的。”

  李寻欢笑了笑,道:“也许我会住下来的,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虽然在笑着,但笑得却是那么凄凉。

  虬髯大汉骤然转身,咬紧牙关大步冲了出去。

  天色渐明,雪意也越来越浓了。

  死灰色的穹苍,沉重得似将压了下来,可是虬髯大汉的心情却比这天色更灰暗,更沉重。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而逃的,总之他现在又要开始过那无穷无尽的逃亡生活了.他已和李寻欢逃亡了十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生活的痛苦,那就像一场噩梦,却永远没有醒来的时候。

  但在那十年中,至少还有李寻欢和他在一起,他还有个人可以照顾,他的心情至少还有寄托。

  而现在,他却已完全孤独。

  他若是个懦夫,也许反而不会逃,因为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这种孤独的逃亡生活更痛苦。

  甚至连死亡都没有!

  那种绝望的孤独,实在能逼得人发疯。

  但他却非逃不可,眼看李寻欢似乎又可以安定下来,他只有走,他无论忍受任何痛苦也不能连累了李寻欢。

  现在,他本该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今后的去向,但他却不敢让自己静下来,他要往人最多的地方走。

  他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发现已到了一个菜场里,他自己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到过多少种地方,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下至贩夫走卒住的大杂院,上至千金小姐的闺阁,下至花几十枚大钱就可以住一夜的土嫖馆,最冷的地方他到过可以把人鼻子都冻掉的黑龙江,最热的地方他到过把鸡蛋放在地上就可以烤熟的吐鲁蕃。

  他曾在泰山绝顶看过日出,也曾在无人的海滩上看过日落,他曾经被钱塘的飞潮打得全身湿透,也曾被大漠上的烈日晒得嘴唇干裂,他甚至在荒山中和还未开化的蛮人一齐吃过血淋淋的生肉。

  可是到菜场来,这倒还是他平生第一次经历。

  在冬天的早上,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比菜场人更多,更热闹的地方了,无论谁走到这里都再也不会觉得孤独寂寞。

  这里有抱着孩子的妇人,带着拐杖的老妪,满身油腻的厨子,满头桂花油香气的俏丫头……

  各式各样不同的人,都提着菜篮在他身旁挤来挤去,和卖菜的村妇、卖肉的屠夫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

  空气里充满了鱼肉的腥气,炸油条的油气,大白菜的泥土气,还有鸡鸭身上发出的那种说不出的骚臭气。

  没有到过菜场的人,永远也不会想到这许多种气味混合到一起时是什么味道,无论谁到了这里,用不着多久,鼻子就会麻木了。

  但虬髯大汉的心情却已开朗了许多,因为,这些气味,这些声音,都是鲜明而生动的。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世上也许有许多不想活的人,有人跳楼,有人上吊,有人割脖子,也有人吞耗子药……

  但却绝没有人会在菜场里自杀的,是不是?

  在这里,虬髯大汉几乎已将江湖中那些血腥的仇杀全都忘了,他正想花两个铜板买个煎饼尝尝。

  突听前面一人直着嗓子吼道:“卖肉卖肉,卖新鲜的肉……”

  这声音刚响起来,就被一阵惊呼声打断了。

  接着,前面的人都惊呼着向后面退了回来,大人们一个脸如死灰,孩子个更是哭得上气接不了下气。

  后面的人纷纷在问道:“什么事?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

  从前面逃回来的人喘息着道:“有个人在卖肉。”

  后面的人笑了,道:“这里至少有几十个人在卖肉,有什么好害怕的?”

  前面的人喘息着气道:“但这人卖的肉却不同,他卖的是人肉!”

  菜场里竟然有人卖人肉,这实在连虬髯大汉都吃了一惊。只见四面的人越挤越多,大家心里虽害怕,但还是想瞧个究竟——有许多女人到菜场去,本就并非完全是为了买菜,也是为了去和别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磕磕牙,聊聊天,交换交换彼此家里的秘密,瞧瞧别人的热闹。

  有这种怪事发生,谁还肯走呢?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分开人丛走过去。

  他脸上也立刻变了颜色,看来竟似比任何人都吃惊。

  在菜场里,肉案总是在比较干净的一角,那些手里拿着刀的屠夫,脸上也总是带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因为他们觉得只有自己卖的才是“真货”,到这里来的主头总比那些只买青菜豆腐的人“高尚”些。

  这种情况正好像“正工青衣”永远瞧不起花旦,“红倌人”永远瞧不起土娼,却忘了自己“出卖”的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此刻那些平日趾高气扬的屠夫们,也已都被骇得矮了半截,一个个都缩着脖子,直着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喘。

  最大的一家肉案旁还悬着招牌,上面写着:“黄牛口羊,现杀现卖。”

  肉案后面站着个又高又大又胖的独眼妇人,手里拿着柄车轮般大小的剁骨刀,满脸都是横肉,一条刀疤自带着黑眼罩的右眼角直划到嘴角,不笑时看来也仿佛带着三分诡秘的狞笑,看来活像是凶神下凡,哪里像是个女人。

  肉案上摆着的既非黄牛,也非口羊,那是个人!

  活生生的人!

  这人身上的衣服已被剥光,露出了一身苍白得可怜的皮肤,一条条肋骨,不停地发着抖,用两条枯瘦的手臂抱着头,缩着头伏在肉案上,除了皮包着骨头之外,简直连一两肉都没有。

  独眼妇人左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右手高举着剁骨刀,独眼里凶光闪闪,充满了怨毒之意,也充满了杀机。

  虬髯大汉见到了她,就好像忽然见到了个活鬼似的,面上立刻变得惨无人色,一瞬间便已汗透重衣。

  独眼妇人见到了他,脸上的刀疤忽然变得血也似的赤红,狠狠瞪了他几眼,才狞笑着道:“大爷可是来买肉的么?”

  虬髯大汉似已呆住了,全未听到她在说什么。

  独眼妇人格格笑道:“货卖识家,我早就知道这块肥羊肉除了大爷你之外,别人绝不会买,所以我早就在这里等着大爷你来了。”

  虬髯大汉这才长长叹出口气,苦笑道:“多年不见,大嫂你何苦……”

  独眼妇人忽然“呸”的一声,一口痰弹丸似的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吐在虬髯大汉的脸上。

  虬髯大汉既没有闪避,也没有伸手去擦,反而垂下了头。

  独眼妇人已怒吼着道:“大嫂?谁是你这卖友求荣的畜生的大嫂!你若敢再叫我一声大嫂,我就先把你舌头割下来。”

  虬髯大汉脸上阵青阵白,竟不敢还嘴。

  独跟妇人冷笑着道:“你出卖了翁天迸,这些年来想必已大富大贵,发了大财的人,难道连几斤肉都舍不得买吗?”

  她忽然一把揪起了肉案上那人的头发,狞笑道:“你若不买,我只好将他剁了喂狗!”

  虬髯大汉抬头瞧了一眼,失声道:“梅二先生,是你?”

  肉案上那人似已骇得完全麻木,只是直着眼发呆,口水不停地沿着嘴角往下流,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虬髯大汉见到他如此模样,心里也不禁为之惨然,嗄声道:“梅二先生,你怎地落到……”

  独眼妇人怒喝道:“废话少说,我只问你是买,还是不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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