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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第七回 海棠夫人

  三更未到,俞佩玉已到了花神祠外。

  他依约而来,既非为了那绝代之名花、更非为了百年之佳酿,而是为了那迷雾般的乌纱,乌纱里一双清澈的眼波。

  月光下,只见凄凉的花神祠前,不知何时已移来了一片花海,百花丛中,白玉几畔,斜倚着一个身披轻纱的美人。

  花光月色,映着她的如梦双眸,冰肌玉肤,几令人浑然忘却今夕何夕,更不知是置身于人间,还是天上。

  但俞佩玉却只觉有些失望,纵有天上的仙子殷勤相待,却又怎及得他思念中的人眼波一瞬。

  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百花间传了过来,道:“你既已来了,为何还不过来?”

  俞佩玉大步走了过去,淡淡笑道:“刘伶尚未醉,怎敢闯天台?”

  海棠夫人嫣然笑道:“如此名花,尚不足以令你未饮而醉?”

  俞佩玉道:“在下未知夫人为何相召之前,还不敢醉。”

  海棠夫人笑道:“如此明月,如此良夕,能和你这样的美少年共谋一醉,岂非人生一快……这原因难道还不够?你难道还要问我是为了什么?”

  俞佩玉微微一笑,走到海棠夫人对面坐下,自斟自饮,连喝了三杯,举杯对月,大笑道:“不错,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能和夫人共醉于月下,正是人生莫大快事,我还要多问什么?”

  他本非豪迈不羁的人,但一个人数次自生死关头闯回来后,对世上一切事都不禁要看得淡多了。

  人生不过如此而已,他又为何要苦苦束缚自己,别人看来很严重的事,在他的眼中看来,却已是毫无所谓的。

  海棠夫人凝眸瞧着他,突然笑道:“你知道么,我对你的兴趣,已越来越大了。”

  俞佩玉笑道:“兴趣?”

  海棠夫人眼波流动,道:“有关你的一切,我都觉得很有兴趣,譬如说……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武功是出自什么门派?”

  俞佩玉叹道:“一个四海为家的流浪者,只怕连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夫人的这些问题,夫人你说是么?”

  海棠夫人嫣然道:“你年纪轻轻,又能经历过多少事?怎地说话却像是已饱经沧桑,早已瞧破了世情似的。”

  俞佩玉悠悠道:“有些人一个月经历过的事,已比别人一生都多了。”

  海棠夫人银铃般娇笑起来,道:“你说得很好,但至少你也该说出你的名字,是么?”

  俞佩玉微一沉吟,道:“在下俞佩玉。”

  海棠夫人笑声骤然顿住,道:“俞佩玉?”

  俞佩玉道:“夫人难道觉得这是个不祥的名字?”

  海棠夫人展颜一笑,道:“我只是觉得有趣……俞佩玉自己参加俞佩玉的丧事,你难道不觉得这很有趣么?”

  她明星般的目光紧盯俞佩玉。

  俞佩玉神色不变,淡淡笑道:“司马相如,蔺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虽然有个俞佩玉死了,但却还有个俞佩玉是活着的。”

  海棠夫人一字字道:“你能确定自己不是那死了的俞佩玉?”

  俞佩玉大笑道:“夫人难道以为我是鬼魂不成?”

  海棠夫人微笑道:“我第一眼瞧见你,便觉得你有些鬼气。”

  俞佩玉道:“哦?”

  海棠夫人道:“你像是突然一下子自幽冥中跃入红尘的,在你出现之前,没有人瞧见过你,也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

  俞佩玉道:“夫人莫非已调查过在下?”

  海棠夫人嫣然笑道:“世上没有一个女人会对你这样的男人不感兴趣的,我究竟也是一个女人,是么?”

  俞佩玉笑道:“夫人岂只是女人而已,夫人乃是女人中的女人,仙子中的仙子。”

  海棠夫人道:“但你却对我全不感兴趣,我走过你面前时,你甚至连瞧都未瞧我一眼,这岂非有些奇怪么?”

  她笑容虽是那么妩媚,语声虽是那么温柔,但在这动人的外貌下,却似乎有种刺人的锋芒,足以刺穿人世间一切秘密。

  俞佩玉暗中吃了一惊,强笑道:“夫人艳光照人,在下怎敢作刘桢之平视?”

  海棠夫人柔声道:“你眼睛只是盯着我身后的一个人,但她脸蒙黑纱,你根本瞧不见她的面目,你那样瞧她,莫非你和她早已认识?”

  俞佩玉道:“她……她是谁?”

  海棠夫人娇笑道:“你莫想瞒我,我早巳觉得你就是死了的那俞佩玉,你可知道,到目前为止,世上还没有一个人能瞒得过我的。”

  这名动天下的海棠夫人,眸子里的确似乎有一种足以洞悉一切的魔力,俞佩玉勉强控制着心里的激动,淡淡笑道:“世上只怕也没有什么人能忍心欺骗夫人。”

  海棠夫人道:“你呢?”

  俞佩玉道:“在下究竟也是个人,是么?”

  海棠夫人咯咯笑道:“好,你很好。”

  她突然拍了拍手,花丛间便走出个人来。

  梦一般的月光下,只见她深沉的眼睛里,凝聚着叙不尽的悲哀,苍白的面靥上,带着种说不出的忧郁,这深沉的悲哀与忧郁,并未能损伤她的美丽,却更使她有种动人心魄的魅力,她看来已非人间的绝色,她看来竟似天上的花神,将玫瑰的艳丽,兰花的清幽,菊花的高雅,牡丹的端淑,全都聚集在一身。

  刹那间俞佩玉只觉天旋地转,几乎连呼吸俱都停止。

  海棠夫人凝视着他,绝不肯放过他面上表情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指着花丛中走出的林黛羽,一字字道:“你再瞧瞧,认不认得她?”

  俞佩玉举杯一饮而尽,道:“不认得。”

  “不认得”这虽然是简简单单三个字,但俞佩玉却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说出来的,这三个字就像是三柄刀,刺破了他的咽喉,这三个字就像是三团灼热的火焰,滚过了他的舌头,烧焦了他的心。

  明明是他最亲切、最心爱的人,但他却偏偏只有咬紧牙关说“不认得。”世上又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痛心的事。

  明明是他世上剩下的惟一亲人,但他却偏偏只能视之为陌路,世上又有什么比这更残酷的事。

  酒入咽喉,芬芳的美酒,也变得说不出的苦涩,人生本是杯苦酒,这杯苦酒他只有喝下去。

  海棠夫人转向林黛羽,道:“你可认得他?”

  林黛羽苍白的脸,没有丝毫的表情,冷冷道:“不认得。”

  明明是他未来的妻子,但却当着他的面说不认得他,这三个字也像是三支箭,刺入了俞佩玉的心。

  海棠夫人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若连她都不认得你,你想必就不会是那死了的俞佩玉了,再说……一个人若连他未来的妻子都不愿相认,他纵然活着也等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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