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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应门的是个又瘦又矮的小老头子,先不开门,只是躲在门后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楚留香,那眼色就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楚留香唱了个肥诺,赔笑道:“在下错过宿头,不知是否能在老丈处借宿一宵,明晨一早上路,自当重重酬报。”

  这句话,好像是他小时在一个说书先生嘴里听到的,此刻居然说得很流利,而且看来仿佛很有效。

  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实在不错。

  这句话果然有效,因为门已开了。

  这小老头其实并不老,只有四十多岁,头发都没有了。

  他叫卜担夫,是个砍柴的樵夫,有时也打几只野鸡兔子换酒喝。

  今天他刚巧打了几只兔子,所以晚上在喝酒,他酒喝得慢,菜却吃得快,所以又叫他的女儿炒蛋加莱。

  他笑着道:“也许就因为喝了酒,所以才有胆子去开门,否则三更半夜的,我怎么肯随便就把陌生人放进来?”

  楚留香只有听着,只有点头。

  卜担夫又笑道:“我这里虽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怕被人抢,却有个漂亮女儿。”

  楚留香开始有点笑不出了。

  现在他什么都不怕,就只怕漂亮的女人。

  有了人陪酒,就喝得快了些。

  酒一喝多,豪气就来了。

  卜担夫脸已发白,大声道:“鹃儿,快去把那半只兔子也拿来下酒。”

  里面的屋子里就传来带着三分埋怨,七分抗议的声音,道:“那半只兔子你老人家不是要等到明天晚饭吃的么?”

  卜担夫笑骂道:“小气鬼,也不怕客人听了笑话,快端出来,也不必切了,我们就撕着吃。”

  他又摇头笑道:“我这女儿叫阿鹃,什么都好,就是没见过世面,我真担心她将来嫁不出。”

  楚留香连头都不敢点了,一听到小姑娘要嫁人的事,他哪里还敢答腔?

  一个布衣粗裙,不着脂粉的少女,已端了个菜碗走出来,低着头,撅着嘴,重重的把碗往桌上一搁,扭头就走。

  楚留香虽然不敢多看,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

  卜担夫并没有吹牛,他的女儿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只不过脸色好像特别苍白。

  害羞的女孩子大多是这样子的。

  她既不敢见人,当然也就见不到阳光。

  楚留香转过头,才发现卜担夫也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带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笑问道:“你看我这女儿怎么样?”

  人家既已问了出来,你想不回答也不行。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老丈只管放心,令爱一定能嫁得出去。”

  卜担夫道:“若嫁不出去呢?你娶她?”

  楚留香又不敢答腔了,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多话。

  卜担夫大笑,道:“看来你倒是老实人,不像别的小伙子那么油嘴滑舌,来,我敬你一杯,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小伙子已不多了。”

  卜担夫醉了。

  一个人若敢跟楚留香拼酒,想不醉也不行。

  “看来你倒是个老实人……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小伙子已不多。”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他有时被人称作大侠,有时被人看作强盗,有时被人看作君子,有时被 人看作流氓……但被人看作个“老实人”,这倒还是平生第一次。

  “他若知道我究竟有多‘老实’,一定会吓得跳起来三丈高。”

  楚留香微笑着,躺了下去。

  躺在稻草上。

  这种人家当然不会有客房,所以他也只好在堆柴的地方将就一夜。无论如何,这地方总有个屋顶,总比睡在露天里好。

  他若知道在这里会遇到什么事,宁可睡在阴沟也不愿睡在这里了。

  夜已深,四下静得很。

  深山里那种总带着几分凄凉的静寂,绝不是红尘中人能想得到的。

  虽然有风在吹,吹得树叶嗖嗖的响,但也只不过使得这寂静更平添几分萧索之意。

  白天经过了那么多事,在这么一个又凄凉,又萧索的晚上,躺在一家陌生人柴房里的草堆上面。

  你叫楚留香怎么睡得着?

  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听那说书先生说起的故事:“一个年轻的举人上京赶考,路上错过宿头,投宿到深山里一处人家,年迈的主人慈祥而好客,还有个美丽的女儿。”

  “主人看这少年学子年轻有为,就要将女儿嫁给他。他也半推半就,所以当夜就成了亲。”

  “第二天早上他才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坟堆里,身旁的新娘子已变成一堆枯骨,却仍将他送的聘礼的玉镯戴在腕上。”

  楚留香一直觉得这故事很有趣,现在忽然觉得不太有趣了。

  风还在吹,树叶还在嗖嗖的响。

  如此深山,怎么会有这么样一户人家?

  “明天早上,我醒来时,会不会也是躺在一片坟堆里?”

  当然不会,那只不过是个荒诞不经的故事。

  楚留香又笑了,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背脊上还觉得有点凉嗖嗖的。

  幸好卜担夫没有勉强要将女儿嫁给他,否则他此刻只怕已要落荒而逃了。

  风更大,吹得门“吱吱”发响。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苍白得就像是那位阿鹃姑娘的脸。

  楚留香悄悄站起来,悄悄推开门,想到院子里去透透气。

  他一推开门,就看到了这一生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事。他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推开过这扇门。

  星光朦胧,月色苍白。

  那位阿鹃姑娘正坐在月光下静静的梳着头。

  少女们谁不爱美,就算在半夜里爬起来梳头,也不能算是件很稀奇的事,更不能算可怕。

  但这阿鹃姑娘梳头的法子却很特别。

  她将自己的头拿了下来,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下一下的梳着。

  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苍白的手。头在桌上。人没有头。

  楚留香全身冰冷,从手指冷到脚趾。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遇见到如此诡秘,如此可怕的事。

  这种事本来只有在最荒诞的故事才会发生的。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亲眼看到。

  阿鹃姑娘的头突然转了过来——用她的手将她的头转了面对着楚留香,冷冰冰的看着楚留香。

  “你敢偷看?”

  四下没有别人,这声音的确是从桌上的人头嘴里说出来的。

  楚留香胆子一向很大,一向不信邪,无论遇着多可怕的事,他的腿都不会发软。

  但现在他的腿已有点发软了。他想往后退,刚退了一步,黑暗中突然有条黑影窜了出来。

  一条黑狗。这条狗竟窜到桌子上,竟一口咬住了桌上的人头。

  人头竟已被狗衔走。还在呼叫:“救救我……救救我……”

  阿鹃已没有头。没有头的人居然也在哀呼:“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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