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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公子羽背负着双手,徜徉在花丛中。他的心情很好。他相信他的属下一定可以完成他交待的任务,杀人的任务。

  可是他自己却不杀人的。从来都不杀。

  静夜,夜深。

  傅红雪不能睡。不睡虽然痛苦,睡了更痛苦。

  ——一个人睡在冰冷坚硬的木板床,屋里充满了廉价客栈中那种独有的低贱卑俗的臭气,眼睁睁地看着破旧龌龊的屋顶,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些不该想的往事。

  ——没有根的浪子们,你们的悲哀和痛苦,有谁能了解?

  他宁可一个人游魂般在黑暗中游荡。

  有的窗户里还有灯光。

  窗户里的人还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睡?是不是夫妻两个人在欢愉后的疲倦中醒来,正用晚饭时剩下的菜煮泡饭吃?是不是孩子们在半夜醒了,父母们只好燃起灯替他换尿布?

  这种生活虽然单调平凡,其中的乐趣,却是傅红雪这种人永远享受不到的。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他的心又开始刺痛。

  他又想喝酒。

  酒虽然不能解除任何痛苦,至少总可以使人暂时忘记。

  前面的暗巷中,有一盏昏灯摇曳。

  一个疲倦的老人,正在昏灯下默默地喝着闷酒。

  他摆这面摊已有三十五年。每天很早就要开始忙碌,买最便宜的肉骨头熬汤,卤一点大家都可以吃得起的下酒菜,从黄昏时就开始摆摊子,直到凌晨。

  这三十五年来,他的生活几乎没有变动过。他惟一的乐趣,就是等到夜深人静,客人最少的时候,自己喝一点酒。只有在喝了一点酒之后,他才能进入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一个和平美丽的世界,一个决没有人会吃人的世界。虽然这世界只有在幻想中存在,他却已觉得很不错了。一个人只要还能保留一点幻想,就已很不错。

  傅红雪到了昏灯下。

  “给我两斤酒。”

  只要能醉,随便什么酒都无妨。

  面摊旁只有两三张破旧的木桌,他坐下来才发现自己并不是惟一的客人,还有个身材很魁伟的大汉,本来正在用大碗吃面,大碗喝酒,此刻却停了下来,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他认得这个脸色苍白的“病鬼”,他曾经吃过这病鬼的苦头,在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的小屋里。

  仗着几分酒意,他居然走了过来,赔着笑道:“想不到你也喜欢喝酒。这么晚了,一个人出来喝酒的人,酒量一定不错。”

  傅红雪不理他。

  大汉道:“我知道你厌恶我,可是我佩服你。你看来虽然是个病鬼,其实却是条好汉。”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他脸皮再厚,也不能不走了,谁知傅红雪却忽然道:“坐!”

  一个人就算久已习惯了孤独和寂寞,但有时还是会觉得很难忍受,他忽然希望能有个人陪在他身旁,不管什么样的人都好,越粗俗无知的人越好,因为这种人不能接触到他内心深处的痛苦。

  大汉却喜出望外,立刻坐下来,大声叫酒:“再切一条猪尾巴,两个鸭头。”

  他又笑道:“只可惜鸭头是早已被人砍下来的,让我来砍,一定更干净利落。”

  卖面的老人也有了几分酒意,用眼睛横着他,道:“你常砍鸭头?”

  大汉道:“鸭头、人头我都常砍。”

  他拍着胸脯:“不是我吹牛,砍头的本事,附近几百里地内只怕要数我第—。”

  老人道:“你是干什么的?”

  大汉道:“我是个刽子手,本府十三县里,第一号刽子手。有人要请我砍他的头,少说也得送我个百儿八十两的。”

  老人道:“你要砍人家的脑袋,人家还要送银子给你?”

  大汉道:“送少了我都不干。”

  老人道:“你凭什么?”

  大汉伸出巨大的手掌,道:“就凭我这双手,和我那把分量特别加重的鬼头刀。”

  他比了个砍人的手势:“我一刀砍下去,被砍的人有时候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已掉了。”

  老人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人家凭什么要送银子给你?”

  大汉道:“因为长痛不如短痛,由我来砍,至少还能落个痛快。”

  老人道:“别人难道就没法子一刀把脑袋砍下来么?”

  大汉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跟我一起来的那小伙子?”

  老人道:“他怎么样?”

  大汉道:“他也是个刽子手,为了要干这行,用西瓜当靶子,练了好几年,自己就觉得很有把握了,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把我看在眼里。”

  老人道:“后来呢?”

  大汉道:“等到他第一次上法场的时候,他就知道不对了。”

  老人道:“有什么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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