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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形式古雅的琴,看来至少已是千载以上的古物,琴尾却被烧焦了一处。

  傅红雪动容道:“莫非这就是故老相传的天下第一名琴‘焦尾’?”

  老人微笑道:“阁下好眼力。”

  傅红雪道:“那么老丈就是钟大师?”

  老人道:“老朽正是姓钟。”

  傅红雪再次长揖。这是他第一次对人如此尊敬。他尊敬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他天下无双的琴艺;高尚独特的艺术,高尚独立的人格,都同样应该受到尊敬。

  木榻上一尘不染,钟大师脱履上榻,盘膝而坐,道:“你也坐。”

  傅红雪没有坐。他身上的污垢血腥,已有很久很久未曾洗涤。

  钟大师道:“老朽这斗室中虽然只有一琴一几,能进来的人却不多。”

  他凝视着傅红雪:“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请你进来?”

  傅红雪摇头。

  钟大师道:“因为我看得出你的衣衫虽不整,—一心却如明镜,你自己又何必自惭形秽?”

  傅红雪也坐下。

  钟大师微笑,手抚琴弦,“叮咚”一·声,空灵的琴声,立刻又占据了傅红雪的心灵。

  他手里还是紧握着他的刀,可是他忽然觉得这柄刀是多余的。这也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琴声仿佛已将他领入了另一种天地,那里没有刀,也没有戾气。

  ——人为什么要杀人?不但自己杀人,还要逼着别人去杀人。

  傅红雪握刀的手已渐渐放松了。他本来的确已接近崩溃,可是在这琴声中,他已得到解脱。

  声音虽遥远.入耳却清晰。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也传来“铮”的一声,仿佛也是琴声。

  钟大师抚琴的手忽然一震,“格”的一响,五弦俱断。

  傅红雪的脸色也变了。天地间忽然变得一片死寂。钟大师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神情沮丧,若有所失,看来竟似忽然老了十岁。

  傅红雪忍不住问:“大师莫非听出了什么凶兆?”

  钟大师不闻不问。远方又有琴声一响,他额头竟有冷汗滚滚而下。等到琴声再响时,这高雅沉静的老人,竟忽然从榻上一跃而起,只穿着一双白袜,就冲了出去。

  一阵风从门外吹来,琴上的断弦迎风而舞,就像是这古琴的精灵已复活,也想跟着他出去,看一看远处是谁在抚琴。

  傅红雪也跟了出去。

  琴弦断了,人老了,就连这小园中的花树,仿佛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憔悴了。

  这究竟为了什么?

  长巷尽头,是条长街,长街尽头,是个市场。

  现在正是早市的时候,市场中拥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

  人都是俗人,声音也是俗声,这不俗的钟大师,到这里找寻什么?他足上一双点尘不染的白袜已沾满泥垢,呆呆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就像个失落了钱袋的小家主妇。

  闻名天下的琴圣,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傅红雪本不是多话的人,此刻却忍不住问:“大师究竟要找什么?”

  钟大师沉默着,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很久才回答:“我要找一个人,我一定要找到这个人。”

  傅红雪道:“什么人?”

  钟大师道:“一位绝世无双的高人。”

  傅红雪道:“他高在何处?”

  钟大师道:“琴。”

  傅红雪道:“他的琴比大师更高?”

  钟大师长长叹息,黯然道:“他的弦声一响,已足令我终身不敢言琴。”

  傅红雪又不禁动容:“大师已经知道这个人在哪里?”

  钟大师道:“琴声自此处传出,他想必也在这里。”

  傅红雪道:“这里只不过是个市场。”

  钟大师叹息道:“就因为这里是市场,才能显出他的高绝。”

  傅红雪道:“为什么?”

  钟大师目光遥视远方,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因为他人虽在凡俗之中,一心却远在白云之外,凡俗中的万事万物都已不足影响他心如止水。”

  傅红雪沉默,慢慢地抬起头,忽又大声道:“大师说的莫非就是他?”

  市场中有个肉案。

  无论什么样的市场中,都有肉案的。

  有肉案就有屠夫。

  无论什么地方的屠夫都会显得有点白命不凡,总觉得自己比别的摊贩高贵。

  因为他能杀戮,因为他不怕流血。

  这屠夫正在切肉,肉案旁还有个很高大的砧板,砧板下斜倚着一个人。

  一个懒懒散散的白衣人。

  地上又湿又脏,有很多主妇都是穿着钉鞋来买菜的,这个人却不在乎,就这样懒懒散散地坐在泥地上。他膝上竟有一张琴。

  他仿佛在抚琴,琴弦却未响。

  钟大师已走过去,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身揖到地。

  这个人却在看着自己的手,连头都没有抬。

  钟大师神情更恭敬,居然自称弟子:“弟子钟离。”

  白衣人淡淡道:“莫非是琴中之圣钟大师?”

  钟大师额上忽又冒出冷汗,嗫嚅着道:“君子琴弦一动,已妙绝天下,为何不复再奏?”

  白衣人道:“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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