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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林雪贞道:“无论多久都行。”

  铁莲妨耸耸肩,道:“难道你将来嫁了人,有了丈夫,也把大哥接回去奉养一辈子?”

  林雪贞顿时红了脸,扭着身子道:“不来啦!人家是说的正经话,九姐姐却拿人家取笑……”

  铁莲姑道:“我说的也是正经活,女孩子嘛,总有一天要嫁人的,你总不能一辈子陪着大哥,是不是?”

  林雪贞羞笑道:“为什么不能?九姐姐能够一辈子陪着大哥,我为什么就不能?”

  铁莲姑想不到她竟会说出这种大胆率直的话来,脸上刹时变了颜色。

  霍宇寰见此情形,连忙岔开话题道:“你们别只顾说话,酒菜都快被我一个人吃光了。来!来!多吃菜,多喝酒,少说话!”

  铁莲姑眼中已泛现泪光,一言不发,举起面前酒杯,接连干了三大杯……”

  借酒浇愁愁更愁。

  铁莲姑本不善铁,几杯愁酒下肚,越发勾起无穷伤感,突然掷了酒杯,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林雪贞愕然道:“九姐姐怎么了?难道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霍宇寰摇头道:“不是的。她身世坎坷,易生感触,喝了酒常会这样,让树大哭一场,就没事了。”

  林雪贞道:“既这样,我扶她回房休息去吧。”

  一顿本来很愉快的晚餐,只得草草终席。

  林雪贞搀扶着铁莲姑去了卧室,霍宇寰也无心情再喝酒了,推杯而起,独自步入花园。

  园中暮色苍茫,清风入怀,花香袭人,草丛传来一阵阵虫鸣声,使人精神一爽,酒意顿消。一

  霍宇寰深深吸了一口气,信步前行,不知不觉又走到那棵大树下。

  树下桌椅犹在,霍宇寰随意坐下来,目光又触及花丛旁那些破裂酒缸的碎片。

  日间,铁莲姑曾在那儿失手打破了一缸百花酒,当时她诓称是因踏着一粒石子,险些摔倒,现在想来,事情显然绝非那么单纯了。

  她瞧见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可叹的是多年相处,她竟然还不了解自己的为人。

  难道说,人活在世上。除了儿女之私,就没有其他目的了么?

  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在一起,除了爱与恨,难道就没有别的东西了么?

  霍宇寰是正常的男人,当然也有情爱的需求。他年逾四旬,当然也憧憬过需要一个家,但是,他竭力克制这种个人的欲望,只盼先替天下无父母的孤儿们建立失去的家,他要把温暖和家庭,给与了那些最迫切需要的可怜孩子,然后才能为自己打算。

  他这样做,并非为了要做一个受人景仰的英雄,也不是因为他具有超人的情操和胸襟。

  他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他自己从小便失去了父母。当别人都在享受着童年的快乐时,他已经尝到了孤儿的苦痛,领受到人间的悲愁了。

  花径间有了脚步声。

  霍宇寰头也没回,轻轻问道:“睡熟了吗?”

  林雪贞吁了一声道:“睡熟了。可是,她嘴里一直还在含含糊糊说着些听不清的梦吃。”

  霍宇寰点点头,没有接口。

  林雪贞又道:“我猜,她心里一定有很重的心事。”

  霍宇寰又点点头,仍旧没有开口。

  林雪贞:“大哥知道她有什么心事吗对

  霍宇寰微微一笑,道:“各人都有各人的心事,最好不要去胡乱揣测。”

  这一次,轮到林雪贞默然了。

  过了一会,她忽然仰面向天,长叹了一口气。

  霍宇寰道:“怎么啦?你也有心事?”

  林雪贞幽幽道:“女孩子嘛,谁没有几分心事。可惜,女孩子的心事不足为外人道,我又没法学九姐姐那样。喝醉了痛快的大哭一场。唉——”

  霍宇寰不觉笑了起来,道:“似你这般年纪轻轻,不识人间愁苦,除了感怀师门血仇未报,还有什么心事,值得这样长吁短叹?”

  林雪贞一撇嘴唇道:“大哥就这么看不起人家?人家也已经十八九岁了,连人间愁苦都不懂么?”

  霍宇寰道:“你既然横,我就要考考你。”

  林雪贞道:“好!你考吧!别以为人家真是小孩子。”

  霍宇寰含笑道:“你说你已经懂得人间愁苦,那么,我问你,一个人活在世上,最大的不幸是什么?”

  林雪贞想了想,道:“这当然要因人而异了,譬如男人,莫过于‘壮志未酬身先死’。如果是女人……”说到这里,偷偷望了霍宇寰一眼,忽然住口不肯再往下说。

  霍宇寰道:“如果女人又怎么样片

  林雪贞羞怯地笑道:“我说出来,你可不许笑我。”

  霍宇寰点头说道:“放心,大哥绝不会笑话你的。”

  林雪贞坦然道。“女人一生最大的愿望,不外寻求一个理想的归宿,如果她遇见了自己倾心钟情的男人,而又碍于种种缘故,不能把内心的情意倾吐出来,眼睁睁看着良缘错过。机会不再,这该是一个女人的最大不幸了。”

  她似已鼓足了勇气,才把这番话说出来,话一说完,便已面红过耳。娇羞不胜。

  谁知霍宇寰却摇摇头,道:“错了。”

  林雪贞惊讶地道:“怎么错了?”

  霍宇寰道:“你说的这种不幸,或因机遇欠佳,或因缘份不够,严格说来,都与自身的努力程度有关,不能算是最大的不幸事。”

  林雪贞道:“那么,大哥的意思是——”——财

  霍宇寰凝目天际,缓缓道:“我以为,人生最大的不幸,莫过于自小失去了父母。”

  “啊!”林雪贞轻呼了一声,脸上顿时布满了惊异震动之色。

  霍宇寰徐徐接道:“孤儿也跟天下所有的孩子一样,都是纯洁无辜的,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中,没有任何罪恶和污点,更没有丝毫亏负过这个世界,可是,当他们正迫切需要爱心和抚育的时候,这无情的世界却把他们遗弃了,人生在世,还有比这种事更不幸的吗……”

  林雪贞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张臂紧紧抱住霍宇寰,便咽道:“大哥,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霍宇寰似乎微微有些意外,诧声问道:“怎么了?”

  林雪贞伏在他肩上曝泣不已,断断续续道:“我……我……我就是…一个孤儿……”

  霍宇寰讶然道:“真的?”

  林雪贞一面抽搐,一面点头,说道:“我和师兄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师父收留我的时候,我才四岁。”

  霍宇寰道:“四岁已经懂事了,你还记得你父母的模样吗?”

  林雪贞道:“都记不大清楚了,我只记得娘是生病去世的。咱们住一座破窑洞里,娘一咽气,我就被一个姓刘的婆婆带走,后来,刘婆婆时常打我,又要把我卖给人家做什么童养媳,我偷偷逃回被窖去寻娘,才遇见了师兄……”。

  霍宇寰道:“就是孟宗玉孟老弟?”

  林雪贞道:“是的。师兄只比我大两岁,也是孤儿,他见我一个人在破窖边哭泣,就领我来拜见师父。”

  霍宇寰举手轻轻拍着她的肩头,长叹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在他内心,有着无限感慨,也由衷产生了同病相怜的亲切感。

  却不料这情景,竟落在另一个伤心人眼中。距离大树数丈外,便是卧室窗口。铁莲姑正侧身站在窗后,含泪注视着树下依偎的人影。

  曙色初现,前院传来马嘶声。

  霍宇寰一惊而醒,匆匆披衣下床,赶到前院,却见铁莲姑已将马匹系好了鞍。

  备好鞍的马只有一匹,那就是铁莲姑自己乘骑的那匹五花马。

  霍宇寰诧道:“九妹,你要干什么?”

  铁莲姑眼泡红得像两只水蜜桃,低垂着头,面上一片木然,轻答道:“我想赶回兰州去……”

  霍宇寰道:“要回兰州也用不着赶这么早呀!”

  铁莲姑低头道:“我想一个人先走……”

  霍宇寰脸色一沉,道:“这是什么话?咱们一块儿来当然一块儿回去,你为什么要独自先走?”

  铁莲姑俯首而立,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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