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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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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明方要开口,阮菡知他心意,秀目微嗔,低声说道:“你老跟我做什,忘了你今日之来是为何事?叫你贪玩的么?”江明闻言,猛想起身世悲痛与平日的心志,宛如当头棒喝,周身冷汗,忙答:“姊姊说得极是。”转身走去。说时,小妹、阮莲已不等阮菡开口,先就结伴起身。见江明红着一张脸赶来,面有悲愤之容,均料受了阮菡的气。阮莲笑间:“我姊姊得罪你了么?”江明接口答道:“二姊对我极好,怎会怪我?再说骨肉之交谈不到得罪二字,我是想起心事难过。”忽听阮菡娇呼“三妹”,阮莲回顾答道:“我和大姊还有话说。”底下还未说完,阮菡见三人一路,自己成了孤身,气道:“我一个人走也是一样!”阮莲见她赌气孤行,忙道:“我说完两句话就来都不许,如今姊姊不疼我了。”说罢朝着江明看了一眼,嫣然一笑,走去不提。 江氏姊弟一路同行,因那地方太大,单是那片花林便有数十亩方圆,林中还有一条清溪,落花满地,悄无人声,花放水流,别有一种天趣。初次到达,不知壶公所种山田是在何处,急于寻到;江明因被阮菡提醒,既慎国破家亡之痛,同时想起这一路上不知怎的,老舍不得离开二姊,常把姊姊和三姊落在后面,虽然姊姊怜爱兄弟,不会讥笑嗔怪,照着那日锦春坪四人分成两起时的神情口气,好些可疑,越发面红心跳,心生内愧,低着个头,一言不发,只顾盘算心事,连风景也无心看。 小妹不知阮菡和他说些什么,姊弟情长,想问,恐他不好意思,又觉二人情分素厚,形影不离已成习惯,忽然负气走开,惟恐兄弟年轻情热,话不留神;阮菡性刚,不似阮莲温婉,如其因此决裂,这样佳偶,哪里寻去?兄弟貌相又丑,照昨夜兄弟口风,难得有此知心爱侣,万一中变,岂不可惜?昨夜兄弟曾说报仇之后便要完成祖父在日志愿,把山中大片家财尽量分散苦人,打着救一个是一个的主意,只救一人,必使拿了钱去买些用具田亩,或工或农或是读书,看他才智能力,务令各安所业;不似寻常施舍,只使对方不劳而获,稍微度用,转眼就光,并无大用,反倒养成依赖性情。再将所得取其十分之一,积少成多。自己虽算主人,只是领头筹计,专以救人为务,所得之财,并不以为己有,专作每年推广助人成业之用。再将山中肥田多招苦人,平均分配,除设公仓,防备荒年而外,每年盈余所得,再往别处开垦。似这样推广下去,年有增加,四五年内,故乡一带千百里内自然均成沃壤,其余各省各地山野之中,也可多出无数肥田和许多工商之业。假如机缘凑巧,外人闻风兴起,人数土地自然越来越多。自己平日所结合的许多同道,除领头力作而外,一样躬耕,和大众同一生活,表面也不露出丝毫形迹。乘着清廷天下初定,正想用假面具收拾人心之际,这样提倡开垦,使大众苦人安居乐业,自然不会作梗;而自己这班领头的人,又无车马宫室之奉、声色犬马之好,更不会引起当道忌恨。等到西南诸省开发出来,再由东南而达中原。它那假面具未揭破前,这大片和平雄厚的强大潜力也轻不使用,使大河以北人民望风倾羡,先有对比,再如水银泻地,慢慢引伸过去。暴君不出,人民能够相安,暂且由它;只要暴君一出,官贪吏酷,又向人民压榨,便揭竿而起,立似极大的地雷突然爆发,无论清廷多么兵强将勇,决敌不过这样全国一心的广土众民。由此便把这几千年来,不问贤愚好坏是人是鬼,均由子孙世袭,只知一家享受,把广土众民视为私人财产,生杀由心,随便搜刮危害、压迫奴役,还认为是天经地义,稍不合意便加惨杀,还不许人说一句话、喘一口气的帝王专政,全数去掉,永除大害。一切当政的人均由民选,数年一任,各顺民情风土习俗,分省而治。中央虽主大权,因是官由民选,各省人民均有参与,政由众议,不是一人之私所能左右福祸,只管令出必行,均经这班人民所选贤能之士苦心研讨,无一轻发。即或限于境地风俗,人民习于苟安,不愿更张,自来改革兴建之始,有所喜必有所恶,得乎此常失于彼,开头难免有人不便,甚或增加劳苦,引起损失,但是前途光明,福利在后,只要法良意美,终于苦者转乐,乐者更乐。地方执政的人再要奉行得法,善于劝导,先使人民生出希望,跟着又有成效,并不消多,只有一两件事得到收获,以后无论是何政令,不问利之大小远近和眼前有多困苦艰难,人民均知国家为他们造福,暂时困苦艰难并不相干,将来好处不知要大出多少倍,自然劳而无怨,踊跃争先,只求子孙万世之利,不再计较目前劳苦损失了。照此下去,全国人民都成了一样,不会再有贫富尊卑之分,以及大鱼吃小鱼,小鱼再吃小虫的现象,国家一天比一天富强,人民也一天比一天舒服,苦乐劳逸和贫富无不相均了。就因所业与智能高低之不同,难免还有一点差异,但这类人大多有功于民,各以本身之力取得自然收获,无一非义之财,因其功在国家,为人民造了许多福利,受到举国人民敬爱,便是所得稍多或是受到国家优遇厚酬也是应该。并且这时人民全臻安乐之境,年有盈积,劳作之余,想得一点好的享受也全办得到,算起来不过名望较大,别的仍和众人一样生活,并无过分高低之差,有什相干?因无私自操纵,一意孤行的人,举国一心,同登乐土,自然家给民富,各安所业。大家一样,更无妒忌羡慕,也无争斗抢夺,人民都知守法,以自私自利为耻,久而六合一家,世界大同,连外邦远土也闻风感化。凡是人类都相亲相爱,同力合作,从此永远和平安乐,哪里还有凶杀争斗之事等语。说时,阮莲笑他欲望太大,说来容易,真要做去,真比登天还难。阮菡在旁,便不以妹子之言为然,说移山填海,有志终成,前古人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本极安乐自由。自从有了帝王,人民方始落入苦境,几个有野心的凶人只顾富贵享受,自私自利,好容易兵连祸结,把亿万人的天下霸占成了私产,便一意孤行,为所欲为,并还创出许多不近人情的愚民之谈,不是皇恩浩荡,世受国恩,应当如何尽忠报主,为他奴隶,便是君命臣死,臣不敢不死,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任凭宰割残害,哪怕灭门九族,也不应该出一句怨言。最可笑是临死还要谢恩,做鬼也要为他出力,想出许多花样,不能自圆其说,偏是大言不惭。请想一个人生在世上,不问士农工商或是做官,哪一个不是以本身志能劳力取得所获?如说食人之禄,无论何种行业,均有主从。皇帝等于一个大地主和一家大商店,不过他把广土众民霸占以为己有,仗着极大暴力压迫人民,不许再有第二家存留,由他独吞而已。做了伙计的人本是合则留,不合则去;臣子好坏贤愚姑置不论,便在他那十载寒窗一举成名,再凭资历磨到老死,使千万才智之士消磨志气,受他牢笼而不自知之,也无法摆脱的历代愚民政策之下,做了他的官吏并非容易。虽然此举无谓,也是心身交瘁,并非不劳而获,为什么到了他这皇家那里,便要雨露雷霆均为恩泽?讨得他的欢喜,便是高官厚禄,不次之升,做了公侯将相,再把那一套抄了底方,又去压迫比他小的官吏和大多数人民。稍有不合,或是看见民生疾苦,说上几句公道话,犯了逆鳞,或是说错了一两句话,违背一点繁文缛节,再不喜新厌旧,看那奴才不大顺眼,立时便加惨杀,危及妻子,甚至连累无辜亲族一同遭殃。哪怕死得冤枉,不明不白,还认为是理所当然,违背君心,先是死有余辜,偶然事后想起杀得冤枉,问心不过,稍微加以昭雪,加点虚荣的封赠。死者何知?毫无所得。一班头脑冬烘的史家和许多捧臭脚的奴才,便认为是君圣臣贤,千秋佳话,一时称颂,侈为美谈,真个滑天下之大稽!从上到下,大家口是心非,一律混蛋。当皇帝的做了害人的大恶事,还要博得美名,固是便宜被他一人占尽,下面的臣民明知虚伪,还要歌功颂德,永无一人敢说一个不字。这还是人虽凶横残忍,稍微还能分辨善恶的暴君所为,如是那些人既凶横残忍而又愚昧无知、冥顽不灵的独夫,更连这套假面具都不会做。所以那些心里明白,名利之心较淡的才智杰出之士,明知这班读书做官的人,为了一点富贵功名,把整个心身送于别人,做那终身奴隶,实在蠢得可怜,这几千年相沿未改的帝王专政由来已久,积重难返,自己只管明白,无奈本身力量与必有的条件学识不够,不能联合人民将它除去,更无这大胆勇。本心不愿长期受人压迫凌辱,可是一为平民便受许多欺凌苦难,只得逃人深山去做自了汉,好歹落个逍遥自在,无拘无束,不问贫富劳逸,到底心身安泰,少受麻烦侮辱。所谓名缰利锁,红尘烦恼以及伴君如伴虎等传说,多是过来人的说法,而自古及今许多高人隐士,也多半是由此而来。明明深山荒野比城市中生活刻苦得多,就是风景多好,日用衣物也有许多不便,好些必需之品更非个人之力所能生产,为何人山惟恐不深,甚而避世若仇?是什原故呢?那一心向道,意志坚定,专一苦修,心神别有寄托的有道之士本是凤毛麟角,又当别论。同是一个人,苦乐劳逸反其道而行之,以独居深山,离群索居,形影相对为乐,哪有此理?假定没有暴君专政,人人安乐,各以才能劳力取其所得,事情一完,自在逍遥,各随性之所喜,没有欺凌压迫,不论城市山林全是乐土。就是性喜登临,那些名山胜景都成了大家暇时随意游赏之地,也不会老死深山不履尘世,专一度那凄凉寂寞的岁月了。因暴君专政,生杀由心,人的富贵穷苦只在他言语指顾之间,贫富贵贱自然不均。加上那些得意奴才和连带的亲友再一作威作福,鱼肉人民,善良的忍气吞声,受到苦痛剥削;好恶的和无业游民便想出种种方法猎取功名财富,巧取豪夺相习成风,上行下效无所不至,于是生出许多贪官污吏、土豪恶霸,看了皇帝的榜样,觉着所用的人也无异于自己的私产和人民奴隶。我是食君之禄,他也吃我的饭,照样可以生杀予夺,为所欲为。虽因皇帝没有公布随便杀人的条文,偶然打死几个家奴使女、佃工贫民,或是和皇帝强娶民间妇女、做他妃嫔宫人一样,霸占、强抢人民妻女,也都认为无什相干,成了家常便饭,不以为奇。即或苦主告到当官,被害的如是寻常人民,或是势力较小的对头,机缘凑巧,碰着清官,偶然也能得到一点公道;在他财势暴力、淫威之下,十有八九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能得到几个卖命钱和遮羞钱也就拉倒。否则,当此官贪吏酷之时,一人兴讼,全家失业,一人犯案,四邻不安。好了家产荡然,能保得本身算是便宜;一个不巧,对方来个斩草除根,便是家败人亡。被害的再要是他所用下人佃户,官府因自己也是这些地主恶霸一流人物,如与伸冤,无异助长刁风,心中先有主奴偏见,宁使死者含冤、生者被屈,决不帮助弱者。好了令主家给上几个臭钱,一个不好,对方财势再大一点,还要反咬一口,给被害人加上许多罪名,甚或处死,冤上加冤,屈上加屈。这等暴虐无理的现象,人民不能安生,日子一久自然激怒,发生民变,天下大乱。可是起因虽由于人民反抗暴政,将那暴君推倒,在积习相沿与为首的人功利自私、欲望无穷的传统恶习下,他也成了帝王,大众人民夺回来的天下,仍归少数人霸占了去。此时民心厌乱,能得稍安于愿已足,自然无事。而这换汤不换药的帝王君主和他手下同党,大都起自民间,知道一点民间情况,只管争权夺利,自私念重,还能稍微顾全一点大局,好些事虽是假仁假义,肯做总比不做的好。而每一代中,也必有几个来自田野、关心民众的大臣,虽无久远之计,到底还能相安些时。可是开业的君王年老必死,第二代出生年早,那些老人也未死尽,还能照样抄方,做将下去。以后便是生长深宫,与人民天地分隔,全凭左右爪牙操纵诱惑,于是一代不如一代,骄奢淫扶,无所不为,不残民以逞便算明君。像唐玄宗开元中年,只管宠信杨妃和杨国忠、李林甫那样奸臣,日夜荒淫,穷奢极欲,当渔阳鼙鼓未动以前,人民仗着年景好,家有盖藏,不致当时穷苦流离,也算是个好的。所以每一朝代在君王统治之下,从来少有四五十年太平岁月。宋仁宗有何过人之处?只为心有主见,不听妇人女子和太监的话,不大兴土木、劳役人民,也不好大喜功,稳稳当当做了数十年天子,人民便真个当他祖宗一样看待,死后举国同哀,出于本心。可见人民欲望真个有限,只要不侵害他们,能使安居乐业,便自感激不尽。像宋人所做“桑麻不扰岁常登,边将无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梦醒,春风吹泪过昭陵”这首诗,表面好似歌颂两个君王的恩德入人之深,实在是对那许多历代暴君的一种讥刺。可见好皇帝难得,连那守成的令主,数千年来都没有几个好的。你想,每过数十年必有一场大乱,当时起事人因为领导不良,或是暴力强大、爪牙太凶,抵敌不过,真为民变民怒,受不住痛苦起而抗拒,却是一理。没有成功,历史上便说他是叛徒暴民;一旦成功,便是风云际会的人物,历史上又出一个开基创业之主,手下同党也成了功臣将相。似这样走马灯一般,去了一批又是一批,老是这类人物登场,转来转去,不过名姓花样不同而已。人民只要活满七八十岁,必要经过一两次变乱苦痛,自三代以来,除却隐居深山的人,由少到老不闻兵革的从来所无。同是人类,何以极大多数的人非受这多苦难不可?明弟所说虽然志愿太大,实是天下人类,子孙万世之利。哪怕事太艰巨,此生未必能够成功,只要心志坚定,认作终身事业,一步一步向前努力,本身即便无望,将来民智越开,终究有这一天。我们发起在先,早将这专害人民的帝王专政推倒,使广土众民、国家财富均为人民共同所有。一同努力,求取福利,均富均等,求亭安乐和平岁月,哪怕自身不及看到,能够提早一个时代,也是功德无量,永受人民敬仰。要是一说艰难,大家都不去做,岂非永无好日?平日我和明弟谈得投机,便由于此等语。可见双方相爱,完全由于志同道合。这样难得佳偶,无论如何也要助其成功。无奈这二人虽非世俗儿女,但都少年天真,心高志大,又都面嫩怕羞,除却设法使其日常亲近,日久情生,自然亲爱,不能自已而外,毫无法想,一句明言也说不得。否则反使他们警觉,互相矜持,事成更难。双方再要由此隔膜,在未回山以前种下情根,一回兵书峡,人多口杂,事便难料。正和江明说:“自家姊弟,不是外人,你和二姊志同道合,我们又非世俗儿女,只管同游谈心,我和三妹一样,决不会怪你们舍了自己姊妹去和别人亲近,何况我和三妹情分极好,也愿同在一起。一人顾不到三人,虽是同路,终有一人最为投机。既是知己,只管随便,不要存什嫌疑顾忌。”话还没有说到一半,遥望左侧,阮氏姊妹己一路说笑,穿花步草而来。阮菡虽和妹子说笑,不时左右观望,似在寻人,二人均未发现自己,知其是在寻找江明,心中一喜,暗赞三妹真个聪明,竟将她姊姊想法引来;强令分开,难免多出疑念,索性四人合成一路,使其自然成双,不要做得大显。正要开口,江明瞥见二女走来,口呼:“那不是二姊?我们快去!”话还未完,人已赶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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