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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主人刚斟上酒,田振汉便来上头道正菜。金、刘二人连忙起立让他同坐,田振汉说:“早在上面吃过。”便自走去。金、刘二人见淳于荻以目示意,周靖不发话,一味举箸让客,只得作罢。一看席上,除列着八盘精美的酒菜外,新上来的酒菜,和腊干的时花相似,红晶晶透明,有手掌大的片子,切得极薄,放在口里一尝,竟是腴美芳醇,异常好吃,知是熊掌,只这等薄片干蒸的做法却是罕见,不由夸了两声。淳于荻道:“世哥,你觉好吃么?这还不是我的传授?何九常背了我讲说,当他今晚有什新鲜玩意,还是离不了我那一套啊!”陆萍撇嘴道:“你莫忙,少时自有一两样新鲜东西教你见识见识,恐怕连名字都不知道呢。别的不说,就桌上这盘熊掌,你准能吃出它的来历么?”淳于荻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谁敢说什么东西全见过?何况我家久居边省,我又年轻,先父母在日虽讲究烹调,各方戚友时有食物珍味债送,毕竟相离海远,头一样,海鲜里头就有多少没听见过的。难倒我无足为奇,我说的只是烹调方法,哪个跟你比什博物!至于熊掌,小时尝见先父母做来吃,才将制法记下,几经研考,到了山中,老山主又爱吃非常,少说着,一月也做它一两遭,我不信会吃不出它的来路。”说罢,夹了一大片放在口里,细一咀嚼,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笑道:“无怪你夸口,果然是好!要是天山南路的,筋肉虽有些相似,却没这般肥厚丰腴;如是夭山北路的,山上积雪大深,熊没处找那些好草果吃,味道又没这美。难道这东西还是远隔万里的长白山中所产么?如再不是,那我就不知道了。”陆萍笑道:“你果然是个好牙口,居然吃得出娘家来。”言还未了,淳于荻嗔道:“你这哑鬼!再借话骂人,莫怪我啐你一脸了!”陆萍道:“恭维你又不好,这就难了。”这般美味,金雷奔走半生还没吃过几次;刘莽年轻,更是初尝,一边夸好,不住手往口里送。金雷笑道:“莽兄弟,少吃些。这东西味虽极美,性却奇暖。你是壮年热体,招呼吃多了出鼻血呢。”周靖忙道:“刘兄爱吃,只管请。一则长白山的熊比天山的热性要减少些,而且我们还有解法,多吃无妨。”

  说时,田振汉又端了盘菜进房,另手还拿着一个空盘,远看真似一只绑扎好的活鸡,外敷一层黄泥,仅露头脚,等到近前,才放在桌上,先用两手提着鸡脚一摇一抖,整个鸡毛全都脱落,现出一只细皮嫩肉、油浸晶黄的肥鸡来,再将鸡嘴对着空盘,一扭鸡颈,便闻香味扑鼻,流出大半盘鸡腹中预藏的油汁,然后将鸡肉撕碎,放置筵中,原盘盛了鸡毛颈脚等而去。这个花子鸡,金、刘二人俱曾吃过多次,只味道和制法没这精美罢了。吃未一半,田振汉又上了一样粉蒸冰鱼,说是讲究吃嫩,上第二道菜时鱼才上笼,制作极快。一尝果然鲜嫩无比。金雷料知珍味甚多,不住逊谢,说:“已至感盛情。人少吃不完,何苦糟践!”周靖执意不肯,说:“初宴佳客,定请一尝异乡风味。人少菜件也少,也不会糟蹋。”金雷只得作罢。

  刘莽越吃那熊掌越香,把剩的两片全吃下去,忍不住问道:“我以前在嵩山曾吃过一回红烧的,厨子也是个好手。虽然好吃,总嫌肥腻了些,吃时好受,过后口干心烦,身上发热不似这个,看去像腌干了的时花,吃进口去又香又耐嚼,好味道,却一点也不腻人,拿它下酒,真再好没有。淳于姑娘,可能把拿手教给我,日后打倒黑瞎子时,也弄一对来试试么?”淳于荻笑道:“做熊掌第一是去腥,第二是要用好东西引出它的真味,干烧红烧俱是一样。老年人吃了最补筋骨,只吃后不大消化。如备有解药热化之物,那就老少吃下都相宜了。这东西最美的是它两只前爪,制时须先用肥牛网油连毛带皮包好外,用绝好山东黄酒调了净黄泥,敷上三寸厚薄,放在武火上去烧,一干裂了就浸酒,约有大半天,再在石地上一打,泥便连毛掉落,现出筋肉,再用尺许方圆的肥牛肉片,要切得极薄,包上五七层,仍用酒和泥敷上寸许厚,放火上又烤,过三四个时辰,如法抖散,换新肥肉片、酒、泥再烧。头两次的肥肉焦腥奇臭,连狗也不肯吃。似这样用肥肉包住烧上三四次,如见掌上筋肉红晶晶又明又糯,也没有一丝腥味才算。再用好鸡鸭、瘦火腿竹刀拍碎,装人麻布袋,悬在沙锅里面熬好了汤,提净浮油备用。如是红烧,把熊掌切成短条放入空沙锅,用浅汤文火清煨,随干随加汤,直到肥糯和煮熟了的蹄筋一样方始成功。如是干烧,原汤要少,整个放下去,炖到合式,取出在笼屉上略蒸片时,将油蒸去,只留汤中鲜味,拿出存放一旁,吃时随蒸随切片,便成了这个样子与味道了。”

  刘莽道:“吃一样菜竟要费上这许多的麻烦,不吃也罢!”陆萍接口道:“谁说不是!以前山中虽讲究吃,却没现时考究。自从这位姑娘一来,今天兴这样明天兴那样,她只顾讨几位老人家的好,夸上她几句,反正她只铺排下锅,那些洗剥看火的麻烦事又不要她动手,却害得那些厨司怨天恨地,常时挨老山主的骂。那何九两代人都给老山主当厨子,还不是为了她,赌气告退要走,被周家弟兄留住的,已经半年多,才回明了老山主,命他在这三处客馆中专司款宴来客。金、刘二兄,你想她讨人嫌不?”淳于荻道:“哑鬼少说!明是老山主想命他司客馆外厨,知他不愿,又见他在山中闹得太不像了,知他父子忠诚,绝不至于因此离山他去,拿话将他激走,料定你们必留,才故意那般说的。谁叫他年少气盛,当时赌气就走,下得山来又后悔。你们尽把我当恶人,可知老山主为了酬庸,意欲再等两年完他的心愿吗?这时何九背地骂人,我也不和他计较,到了那时才问他亏我不亏?管保那时还感激我了呢!本来这活我都不肯说的,都是你这哑鬼代人探听,拿话挤我,好叫何九喜欢,明天请你吃。当我是呆子吗?”随说,倏地站起一纵身。金雷恐她又和陆萍相争,伸手一拦未拦住,淳于荻早纵身出屋,在屋外嚷道:“我知你两个闹鬼。老山主疼我,必知详情。设计探我口风,对不对、这一下总该放心,不在背地骂我丑丫头可恨了吧?”接着又听何九不住低声乞告,说:“有外人在此,听去笑话。”淳于荻哼了一声,还要往下说时,周靖已起身出去劝解。

  三人正在分说,忽听外屋又是一声娇叱道:“现在有佳客,荻妹又在此闹些什么?你年纪也不小了,怎还是这等憨憨呆呆不知人事!”陆萍本来在笑,闻言接口道:“她说老山主就因她憨呆才疼她呢。”来的女子答言道:“陆五哥你也不好,不问是什地方,有无外人总和她闹!”声到人到,帘启处进来一个女子,年约十七八,生得英姿飒爽,丰丽若仙。来人正是淳于芳,穿着日间所见马上人的打扮,后面随定周靖。金、刘二人连忙站起,方在相见,淳于荻进屋吱咕道:“自家老世兄,什么外客!只许人家欺我,也不管,幸是哑鬼,要是……”话还未说完,淳于芳已回眸嗔道:“荻妹你尽吱咕些什么?”淳于荻道:“我说这位年老客人是我们爹爹的门徒金世哥,怎没听你说过?”淳于芳闻言一愣,定睛朝金雷一看,忽然喜道:“世哥便是当年小妹随先父在汴梁客馆中相见的金世哥么?今日之事真幸会了。”金雷揪然道:“那年匆匆一会,多蒙恩师收归门下,大世妹方在髫龄,二世妹尚未降下,不想一二十年光阴,日里见世妹的马上英姿竟如此英雄了得,使愚兄望尘莫及,徒增惭愧。真乃将门虎女,恩师九泉也当含笑。当时愚兄还在疑虑,后见二世妹衣着颇似马上英雄,一接谈又觉不类,后来才说起,方知原是自家人。穷途逃亡有此奇遇,真叫人高兴极了!”说时,田振汉又端了一盘糟烧鹿尾上来。周靖给淳于芳添了著杯,大家重行人席。陆萍便问:“淳于大妹怎会这时回来?玄子和那新朋友为何不见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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