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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说罢,伸手便扶。初意自己力大,不过吃了人小的亏,否则抱也把他抱走。哪知道人身材长瘦,四肢无力,左手拉着岳雯左手,右手按在岳雯头上,半背半扶,往下走去。崖那面虽是一片斜坡,上下不过一两丈,道人走起路来,偏是东倒西歪,忽左忽右。两下高矮相差,用力不匀。岳雯人又忠实纯厚,恐其倾跌,虽在随时留心,道人仍是摇摇欲倒。胆子又小,稍微歪滑,必怪粗心大意,恶声相向。最难受的是,道人指甲又长,紧按头上,只一受惊,便被抓得生疼。岳雯先也不耐,后见道人累得喘不上气,心想:“救人救彻,量大福大。当初拜师,也曾受到好些折磨,全仗毅力坚忍,才得如愿。固然这道人见条蟒都吓死,不是异人一流,但借此磨练心志,也是好的。”岳雯也是福至心灵,念头一转,便不再以为意。

  费了好些心力,累出一身热汗,还受了不少的气,好容易挨到崖下,遥望那马,正由前面跑来。道人笑说:“马来,你就省力了。”随用一手抓住马颈。岳雯知那马外人不能近身,恐其受伤,忙道:“道长,这马抱不得。”道人已一手抱马,一手扶人,往前走去。马竟不曾倔强,反朝道人低声嘶呜,态甚亲热。岳雯心方奇怪,猛一抬头,瞥见道人嘴皮微动,马头侧伸,似在听话神气。心中一动,便留了神,故意问道:“方才道长曾说采药人形势危急,走得这么慢,能赶上么?”道人气道:“娃儿家知道什么,你听前面水声,不就到了么?”岳雯早听出水声轰轰,四山齐起回音。闻言朝前一看,已离转角不远。暗忖:“这条路上还有好些转角歧径,如何未见,便离先前路口不远?”心又一动。

  这时水声越发震耳,等转过崖去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原来当地乃三条山洪聚会之处,洪水由后山深处带了沿途泉流,夹着雷霆万钧之势,澎湃奔腾而来:远望过去,宛如三条极大的银龙,顺着谷径斜坡,向下飞泻。到了会合之处,互相激撞起千层水烟,再往下滚泻。途沿又有不少峰崖怪石,洪水受阻,有的激成大小水柱,有的卷起好些急漩,喷雪飞珠,高涌数丈。途中山石林木被水冲激,顺流而下的不知多少。中间更夹着大量泥沙,急漩恶浪,滚滚翻花。宛如万马奔腾,密雷聚哄,声势极其骇人,更时闻崩崖坠石之声。跟着便见房屋般大的断裂崖石,由上流头随水滚落。轰隆轰隆,山摇地动。所过之处,水浪高涌如山。越发使人目眩心惊,震耳欲聋,眼睛一花,仿佛连人带山,都要随流卷去。再顺道人手指处一看,侧面一条宽约三四丈的崖沟里面,果有老少三人被困水中。内中一人似已淹死,被人救起,正在控水。

  原来别的水道均是石崖,独这一条石土夹杂,常年受那山洪冲刷,上面土崖仍是原样,崖脚一带泥土早被洪水冲刷出两条深凹。年月一多,越刷越深,底部被水淘空,最深处崖凹竟达三四丈,高也两丈,上载重量石土自难支持,平时便有大片山崖突然崩坠。这时再经洪水猛冲,那没有石骨支撑之处一受震撼,整片崩坠,落向水中,先激溅起数丈高的浪花,水路自然受阻,势更猛恶。晃眼又被冲开,由小而大,化为浊流,一路激漩,往下飞泻。等把这堆石土冲开,上流水势受此阻挡,无形中加了好些猛力,两面土崖相继崩塌,不止一处。于是水势越来越猛,骇浪如山,浊流奔腾,比另两条山洪更显惊人。

  那三个采药人好似骤遇洪水,冲到当地,先抱着一株断桩,急切间无处可避。见树旁崖凹有一土堆,勉强援纵过去。忘了上面上崖前伸,往下一塌,人便埋葬在内。这时水高两丈,离那土堆不过尺许,离顶又只三四尺,无法站立,先还拼命呼救。后来看出除却熬到水退,休说无人经过,就有人来,也无法援手,本在相对悲泣。及见二人一马走来,明知无望,又生希冀,跪在土堆之上,哑声哭喊。内一少年,更顺土堆边缘走往崖口,战兢兢扶着那株断树,悲声哭喊:“道爷相公,只求救我爹爹一命。”话未说完,一个浪头打来,漫身而过,连人带树一齐被水卷去。

  岳雯见状大惊,喊声:“不好!”自恃从小喜欢游水,颇通水性,也没顾和道人说话。瞥见浪花落处,树已连根拔起,随流而来,水中似有人影一闪。知道那树冲到合流之处,吃上流石土一冲,少年必无生理。心急救人,一个猛子,便往水中扎去。虽觉水力奇大,与平日不同,中有污泥,腥秽难闻,心中发慌,依旧奋力逆流上驶,想将那人救出。总算凑巧,树身粗大,根须更多,其行较缓,不似别的小树晃眼驶过。快要近身,树旁浪花和山一样。猛想起水中救人,最是危险,一个不巧,连救他的人也被带累。心正着急,微闻身后马嘶。回头一看,马已随后跟来,踏波而行,并未沉水,心中惊喜。见少年紧抱树身,已快淹死。既要救人,又恐人马被树撞上;更恐少年昏迷中死力将树抱住,无法分开,一个不巧,连自己也要受害。仗着马能逆流踏波,连忙一把将少年抓住,足登树身,喝一声:“起!”初意少年已死,定必紧抓不放,谁知手才一伸,便容容易易提了起来。紧跟着,上流头又是一个浪头打到,水力更猛,再也禁受不住,方想要糟,回手一把抓住马鬃,浪已排山也似,随着树旁急漩横涌过来,恰将断树冲向对岸,人马也被浪头打回原处。就势一跃,便到岸上。

  道人连声夸好。随命岳雯往救崖凹二人。岳雯见道人辞色甚做,因水力大猛,虽然有些胆怯,继一想:“我知水性,至多随流冲走,出口一带又颇曲折,只要胆大心细,看准地势,水中断石并非不能避免。方才被浪头打回原处,便是明证,况有此马相助,怕它何来?”闻言应诺,正待纵马入水,忽听道人喝道:“你怕难么?只许人去,马快回来。对面土崖将塌,马怎去得?”岳雯见马本来要走,闻言竟然立定不动,口中连嘶,不住昂头,意似催走,心又一动。再一回顾,道人脸上似正将头微点,口角上微露出一丝笑意。猛想起:“昨夜众人遇救和今朝留柬的仙长,师父说是长眉真人,生有两道长眉。这位道长不但具有长眉异相,回忆言行动作,俱都可疑。尤其那条怪蟒能大能小,何等猛恶厉害,守伺在旁,并未伤他,忽然失踪。此马何等烈性,师母曾说外人万难近身,竟听他话,好似熟人一般,岂非怪事?莫非真个仙缘遇合,有意相试?不可惜过。”念头一转,恭答:“弟子遵命。”刚往水中蹿去,忽听身后笑道:“孺子可教,无须去了。”二次回头一看,对崖两人已伏在道人身前,淹死少年也已回生。

  道人不令岳雯开口,先向采药人问道:“现在信我的话么?”三人连呼:“小人该死,道爷恕罪。”原来三人先与道人相遇,说他们面有晦色,最好回家。三人却因谷中崖壁上发现两株珍药,受人之托前来采取,不特不听,反说道人妖言惑众,意欲动武。果然遇见山洪,几乎送命,在崖凹中受了好些时活罪,九死一生。未了仍仗道人法力,救其出险。连岳雯也是仙法暗助,否则那么猛烈的山洪,如何禁受得住?三人中只有那位少年是岳雯水中救起,下余二人困在崖凹之内,见崖壁受了洪水冲荡,上面泥土整块崩落,正在心惊胆寒,回醒的一个望见道人立在对面谷口,想起前事,当时醒悟,忙即拜跪求救。猛觉身形一晃,似被大力吸紧,心神一迷,人便到了对崖。他那儿子,恰在此时醒转,俱把道人认作神仙,跪拜求恕,并谢救命之恩。

  道人笑说:“世上哪有神仙,连我的命还是这娃儿救的呢,不信你问。方才你儿子附在断树上面,落水淹死。这娃儿不知从哪里来的,水性甚好,肯听我话,带着一匹好马,胆子更大,刚把你的儿子救起,你们已吓昏过去,被水冲来,折向岸上。我连路都走不动,如何救人?”话未说完,对面三四丈高一片土崖已崩塌下来。采药人闻言,仍是将信将疑,改朝岳雯拜谢。岳雯知仙人不肯显露行藏,只得设词答道:“我虽幼童,素来不说假话。因往山中寻人,走错了路,途遇这位老道长,不知何故卧地不起,命我扶来此地,救三位出险,才得知道,否则人地生疏,路都不识,怎能效劳呢?”岳雯原因前一人还可说是自己所救,后两人连怎么过来的都未看出,惟恐道人不快,故意这等答法。采药人见岳雯和那白马都是周身水泥污湿,年纪虽轻,人甚精神,不由不信。忙问:“小恩人贵姓?因何至此?”

  岳雯还未答话,道人已向岳雯道:“你这娃儿,孤身骑马游山,又不认路,如今闹得周身水湿,还不找个地方洗去。”岳雯会意,忙答:“弟子本意也是如此,请老道长上马如何?”道人怒道:“你这娃儿,怎没记性?不是早和你说过,我向不骑马么?你走你的,管我做什?你那两个大人还在前途等你一同吃饭呢。”岳雯闻言,猛想起随带食物,除酒以外全在马上,忙即回顾,尚幸不曾污湿。时已不早,师父早起还未吃过东西,不能再延。心想:“所遇就是长眉真人,师恩深厚,断无见异思迁之理。且喜奉命惟谨,不曾失礼,对方如有深意,早晚必能相遇。何况第六日紫盖峰还来赴约,是否长眉真人,问过师父,必知底细。”只是心仍恋恋。

  正想凑近身前,请问姓名来历,忽听耳旁低声笑道:“你这娃儿甚好,我便是你所料那人,当着俗人,不便详言。你师长现在祝融峰下,代我转告:你们今晚可宿在水帘洞内。你由小路顺着谷径第三条路口左折,便上正路。如想背人,可由青屏蟑后小径侧走,便可直达祝融峰下。出谷以前,高崖之下有一水潭,可将泥污洗净,自然会干。不要当着人礼拜,即速去吧。”岳雯闻言,惊喜过望,平素恭谨,仍想礼别。因见道人面现怒容,只得暗中祝告:“弟子遵命,敬求真人今夜光降,感谢不尽。”祝罢,不听回音。转对采药人道:“我从小习武,略知水性。虽帮你们一个小忙,事出无心,闹了一身水泥,如被师长知道,就许受罚。不必多问,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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