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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大漠走明驼电掣霆奔惊沙夕起
  深宵闻玉笛风饕雪虐铁羽晨飞

  沙漠里的景物,照例是不平静的。戈壁中风沙的猛恶,不是身经的人,直难于想象得到有那么厉害。这是离哈密南郊一百九十里的三道岭,去往瞭墩路上,乃穷八站的起始。本来就是戈壁瀚海,弥望黄沙,直到天边,连棵小树都见不到。这一天的风势又格外猛恶,只见悲风怒号,黄尘高涌,沙漠里的浮沙被狂风卷起,满空旋舞,大地上全被这些飞起来的浮沙尘雾笼罩,一片昏茫愁惨景象。人行其间,宛如陷身黄色雾海以内,对面不能见物。日光早已不见,天也成了暗赤颜色。有时风沙稍住,停了一会,愁云惨雾之中,刚现出一轮淡微微的灰白日影,忽然狂钊又起,日影立被黄雾吞去。风势较前更为狂烈,只听呼呼轰轰之声,夹着万丈尘沙,宛如万马奔腾,狂涛怒涌,铺天盖地而来。中间更有旋风卷起来的沙柱,远望又似一座山峰,凌空急转而来。尘雾影里,乍看并不真切,只微微见到对面的暗影中,似有火星闪动。不知道的人,不明趋避之法,正在张皇注视之间,眼前忽然大亮,火星越多,那沙柱已急如电驰,当头压到。身当其冲的,送命自不必说,扫着一点风尾,也休想活命。那沙柱再要忽然倒坍,立时成了千寻沙浪,波涛起伏,随着风势向前卷去。等到风住,那广漠平原上,便多出了无数波浪形的沙丘。这类沙丘,当随风势移动,全不固定。今日崇冈起伏,绵亘不断,明日被风一卷,又化沙柱,在沙漠中狂飞乱舞,往来肆虐。遇到最厉害时,所到之处,不论城郭园林,人畜房舍,不是被它压倒,埋葬在内,便是随风卷去,化为乌有。端的声势猛恶,厉害非常。

  这时狂风还在刚起。那地方是大片平野广漠,黄沙漫漫,弥望无际。风沙一起,更是昏茫,什么也看不见,四野黄云,上与天接,天低得来快要压到头上。只附近有一土丘,对面不远,还有一片残缺不全,高只两三丈的断崖,此外全是戈壁平沙。眼看那风越刮越大,尘沙滚滚,上下飞舞,激成一团团的沙旋。就在这悲风怒啸之中,忽听哈密来路那面,远远有几声鸾铃响动,因被风沙逼住,断续零落,几不成声。久居本地的人一听那铃声,便知远远来了两骑快马。这时崖上有一年约十三四岁的幼童,穿着一身反羊皮的短装,本由土坡后跑出,往崖上纵去,打算越崖而过。闻得铃声,又纵下来,伏在地上,贴地侧耳一听,笑道:“今日这么大的风,凡是久走沙漠的商帮,均知查看风色。天气如此险恶,此时怎带大帮驼队冒险行路?这两匹引路马,也快得出奇,是何原故?待我看是什么来路,再告诉师父去。”说完,重又纵上悬崖,迎风一声呼哨。随听去路遥空中传来一声极洪厉的鸟鸣,因是顺风,听得逼真。紧跟着,驾铃响声越近,忽见两匹白马,上面骑着两个身披斗篷,短装佩剑,肩挂弓矢的壮士,由万丈黄尘中冲风破雾而来。两马看去十分雄骏,那么猛恶的狂风竟阻它们不住,一味翻蹄亮掌,昂头向前急蹿,晃眼便由崖侧驰过,到了土丘之上。壮士将马勒住,马已跑得周身是汗,遍体尘污。停住以后,迎风一声骄嘶,马口中的热气立似白雾一般涌起。两壮士一高一矮,挺骑马背,据鞍四顾,气概非常。端的人是英雄,马是龙驹,一望而知不是寻常商客。

  幼童见此二人,心中一喜。方想跃下询问来意,猛又听得驼铃乱响与万骑踏尘之声,隐隐逆风传来,知道驼队已将到达。同时空中一片墨云也将飞坠。那风沙之势,也越来越猛。心想:“还是看明来人,归报师父再说。”欲行又止。待不一会,只听蹄声震地,前面暗影中突卷起大片尘雾,中杂无数人马骆驼影子,逆风急驰而来。两壮士同声说道:“这等狂风,怎能再进?快和七弟说去。”随即纵马下丘,飞驰迎上。那片墨云也自空中凌风飞坠,落向崖上,乃是一只身高丈许的大乌。同时那上千驼队连同人马,也已驰近。大鸟落时,两壮士已然先行,风沙迷目,心又惊惶,并未发现那一童一乌。驼队来人逆风前驶,相隔较远,更不必说。幼童见风沙越猛,好似不愿久停。那鸟一双铁翼尚还未敛,幼童已飞上乌背,说道:“阿鹏,快找师父去。”那鸟将头微点,立时冲风摩云,往斜刺里腾空飞去。两壮士百忙中似闻空中展翅之声,内有一人回顾身后,似有一片墨云往侧面电掣飞去,一闪不见。起先当是旋风卷起来的尘雾,不曾在意。事后想起墨云去处,风向不对,忙再回看,已无踪影,方觉奇怪。

  那大群人马驼队已由狂风黄尘之中潮水一般涌来。为首一人年约二十多岁,生得猿臂莺肩,英姿飒爽。头戴一顶上佩风镜的毡帽,将脸遮住,看不见面目。身穿黑色紧绊密扣的短装,下系绑腿,足登牛皮快靴,腰问鸾带上插着七把寒光闪闪的两刃尖刀,腰悬长剑,右肩插着一柄佛手飞抓,左肩上斜挂着一张弹弓,外披玄色大擎。身子笔挺,骑在马上。那马本来白色,甚是高大,与先见两马都是伊犁名产。为首少年刚由风沙中飞驰而来,两壮士忙即迎上前去。那马跑得正急,吃少年突然一勒,立时昂首骄嘶,前腿齐抬,身立起来,后蹄着地,倒退了几步,方始停落。马首长鬃迎风披拂,口鼻间热气蒸腾,突突冒起。少年随同起落,始终挺立不动,如黏在马背上一样,看去越显英雄气概,威风凛凛。

  双方才一对面,内一状士说道:“七弟,今日风沙太大,比在来路上所遇厉害得多,前面黄沙茫茫,四无人烟。这里本是穷八站的开头,天已不早,又没个避风所在,莫如就着这片土崖,支上帐篷,风住再走吧。”少年答道:“王二哥说得对,今天沙重子原说天气不好,叫我们在哈密暂住一两天。我因仇敌到处寻踪,暂时虽还不知我们扮作商帮驼队,远来沙漠之外。毕竟我们兄弟神情言动,均与寻常商客不同,容易露出马脚,且到乌牛呷见着朱五兄夫妇,早点心安。为此冒风起身,想不到风势这么大。且把帐篷扎下,大家歇息暖和一会,吃点东西,早点安卧,何时风住,起身好了。”说时,后面驼队相隔还有一箭多地,也将赶到。内中一个骑着黑骡的矮子似在后面督队,忽然越队向前,飞驰过来,见面便向少年急喊:“沙重子说今日风势奇猛,少时恐还要遇见沙山风柱,一不留神,谁也难保活命。七哥还不传令,将驼队集中,设下围城,防住四外,中扎帐篷,以备万一。如等变生仓促,便来不及了。”

  少年闻言,方要答话,忽然一阵狂风卷起大片沙尘,迎面扑来,当时连气都被闭住,难于透转。驼马一齐昂首嘶鸣,风中听来十分悲壮。少年看出风势猛恶,口张不开,忙即拨转马头背风而立,由身畔取出一个银号角吹了几声。后面驼队均有专人管理,驼马背上多是二三十岁的少年壮士,为数约有一百多人。其余驼骡多载着柴水篷帐食粮用具之类,一听角声,驼队齐停。内中闪出六人六骑,连先前两壮士,互相把手一挥,各取出一面小令旗,迎风一招,分头往四外驰去。驼队立时散开,由这八人分头率领,在当地环成一个数十丈方圆的骆驼城圈。跟着,驼背上的人纷纷纵下,将驼卧倒,分头下手:一半分取干草豆料,去喂驼马;一半由那八人和一个沙重子率领,取下驼背上的牛皮帐篷和食粮用具,将桩打好,支起帐幕。因为风力太大,有一帐幕桩扎稍浅,刚一支好,便被狂风连桩拔起,刮向空中,宛如断线风筝一般,在雾影中几个翻转,便已无踪。有两壮士正立幕侧,赶忙手抓篷索抢救。篷帐没抢下,反吃风力连带出十几丈,双手勒得皮破血流,满脸沙土,几乎闭过气去。众人见状,全都惊惶。无如进退两难,没奈何,只得将木桩深深打入地里,设下横闩,勉强扎下四座帐幕。为防风力大大,支得极低,四边高只尺许,并还设下气孔风洞。费了好些手脚,经过多少时候,勉强搭成。全都累得力尽神疲,手冻足僵,一个个泥人也似。大家先拥往帐篷以内,略微喘息,抖去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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