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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吹到第二日傍晚,风势由大而小,渐渐停住。李琦和王藩、金国士,才勉强由沙堆中强行挣起。一看风势虽住,坐雾未消,遍野黄云,上与天接,宛如身沉黄沙雾海之中,左右前后添出不少沙堆,人马牲畜多半埋在沙中,帐篷已全刮走。总算浮沙尚浅,多半露出一点头脚,没被埋在沙堆底下。已有好些人由沙中钻出,好似无甚死亡。马和骡驼也立起了好些,正在抖那身上沙土。风住以后,热退凉生,反觉有了寒意。大难已过,心中惊喜。忙取出银号角,临风吹了几声。众人也互相扶助,纷纷起立。一点人数,一个未死,只有四人被沙石打伤。内有两人,因头套未系好,被风刮去,面上嵌满沙砾,血污狼藉。忙取伤药,令人医治。

  沙重忽然颤抖着走来,哑声急喊:“篷帐被风刮去,还不妨事。水囊全被风沙刮破压裂,此去数百里极少人烟,慢说无处取水,就有,也是一碗泉(沙漠中地名)那样,费好些事,打上来的水,还不够三五个人用的,如何是好?我们又有这么多人马。”众人苦熬了一日夜,水米未沾,全都虚火上升,口中干渴,唇吻欲裂,正想请李琦发令取水,闻言全都胆寒。

  李琦心中愁急,表面仍作镇静,正想命人查看水囊是否全破。杨三忽然跑来说:“在左侧沙堆中,发现四个水囊。昨日取出未栅的驼栅,也都尚在。因被浮沙拥住,居然未破,算来勉强够人用上半日,牲畜却无水饮。帐篷也发现了两个,正在命人掘取。特来请命。”李琦吩咐:“先取两囊水来,大家分用。再剩一点,稍微饮马。骆驼耐渴,暂由它们去。天时将黑,将帐篷支起,稍微歇息。一面分人寻水,一面就地觅掘水源。”杨三领命,依言行事。帐篷几乎全被狂风吹走,只在沙堆中掘出两个,幸未残破。众人饮水之后,便觉腹饥,风虽不大,夜寒刺骨。李琦已听沙重说附近并无水源,如往哈密取水,一则往返三数百里,这么多人畜,装载艰难;再则来时所闻警报如若不虚,无异自投虎口,也须谨慎。当时所说,原是想安众人的心,实则焦急异常。也未造饭,各吃了一顿干粮,又分饮了半囊水。为防口渴,连盐都不许用。幸而天气转寒,还好一些。饭后,收回前命,令众安眠,索性养好精神,明早就所剩余水,度过半日,再行设法。众人也都累极,全都卧倒。只段、李二侠未眠,耳听骡马嘶鸣甚急,知是口渴求水,想起明日无水,相对愁烦,无计可施。

  商量到了后半夜,觉得帐外静悄悄的,一点风也没有,驼马悲嘶早止;只是奇冷难耐,手冻足僵。似闻玉笛之声,远远传来,侧耳再听,已经不闻。心疑此时此地,何来笛声?许是鸟呜,也未在意。段泉偶起添火,忽然发现帐隙外有白光闪动,过去一看,不禁狂喜,大呼:“七弟,下大雪了。”李琦惊喜,赶过去揭开风门往外一看,果然正降大雪,也不知何时下起,地面上已然铺满了两寸来深,明日已不愁无水,不由喜出望外。见众人均已睡熟,也未惊动。弟兄二人对火略谈了几句,心情一宽,便有倦意。同时杨三和沙重梦中冷醒,见段、李二侠未睡,知是守夜,好生不安,急忙穿衣爬起,得知下雪之事,全都欢喜,便请安睡。二侠把火旁热酒各赐了一杯,分别人卧,神安梦稳,不觉睡熟。

  隔了些时,忽听帐外有多人走动之声,惊醒一看,又是大惊。原来昨夜雪势大得出奇,已然堆积六七尺厚,尚还未住,两座帐篷几乎全被雪压倒。如非沙重天明时惊醒,众人必有几个受伤。因知段、李二侠半夜才睡,睡得甚香,未忍惊动。在沙重主持之下,冒寒抢护,将帐顶积雪去掉,随即命人打扫,并开出一片空地。总算驼栅只倒了两座,伤了三驼两马,在众人抢护之下,幸保无事。又幸昨夜帐篷虽被刮走,燃料粮草一袋未丢。囚篷人并作了两篷,帐篷中又多升起两堆粪火(沙漠中燃料缺乏,多用牛马驼粪取暖)。帐外虽是大雪纷飞,寒冷难耐,帐中火光熊熊,温暖如春。热水均由积雪取来,用之不竭。因为众人往来扫雪,昨夜黄沙未及扫除,遍地狼藉。沙漠中难得有水,众人递换洗漱,昨夜满面尘污,已全洗净,个个精神。只段、李二侠面上仍布满风尘,杨三送上热水。洗漱之后,李琦见才脱难关,又入险境,便问沙重:“连日天气不冷,怎会有此大雪?”沙重说:“沙漠中天气最是不定。这么深的雪,此行准备齐全,人还可以想法赶制雪橇,驼马如何走法?最怕雪后天暖,或遇二三月天气,上面浮冻,下面雪势松浮,人行其上,一不留神,掉在雪窖里面,要想脱身,更万难了。”

  诸侠闻言,虽甚愁烦,终觉各有一身轻功,人数又多,至多把骡马弃掉,怎么也比昨晚风好。又见大地上一片琼瑶,银光耀目,鹅掌大的雪花仍在下个不住。段泉人最达观,觉着愁烦无用,笑说:“我们生长南方,从未遇到过这等雄奇雪景。带有肥羊,我们拿些羊肉,冻点羊冻,围炉赏雪,虽无红袖添香,有金、张二妹侠女在座,胜概豪情,岂不比党家姬清谈锦帐,还觉胜强得多么?”众人俱都少年英侠,一人有兴,全都拍手称赞。只有金国士笑道:“段大哥素来老成,今日却拿我姊妹取笑,以党家歌姬来比,不该罚三大杯么?”段泉笑道:“愚兄果是失言,领罚如何?”李琦随命将羊笼中所带活羊杀上四只,连同随带牛肉,分别犒众,赏雪同饮。

  一会,杨三取来火炉,切上薄羊肉片,另外生火煮肉,去冻羊冻,因随李琦多年,颇善烹调,手底又快,等到做好,也正到了平日吃饭时候。九侠想在塞外开荒,隐居避世,事前设计周详,百物皆备。前夜大风,只损失两架空帐篷,破了好些水囊,别的无甚损失。随行又都是些忠烈义勇之士,血气方刚,对于九侠最为信仰,死生皆所不计。今朝有酒,哪管明朝,什么叫作风雪之险,一声令下,欢呼雷动。帐幕又大,当时多升起好几个火池,除分班扫雪的人外,全都围火痛饮,大吃起来。李琦法令虽严,但极爱众,也最得众人爱戴。行军之际法令如山,无论亲疏,不容丝毫宽假。平日无事,便亲若家人,言笑无忌。酒肉端上以前,先去慰问受伤诸人,备带食物汤水。然后人座,弟兄九人围坐帐中,正对帐门,风帘垂幕,已高高卷起。这时帐顶积雪刚刚扫尽,轮值打扫的人,正在驼栅内忙着用温水饮马喂草,准备事完,回来痛饮,帐幕外一人俱无。

  众人正在围炉大嚼,豪饮欢呼,兴高采烈,热闹头上,忽听帐外有人哑声哑气地说道:“你说事情多怪?昨夜那场大风,会没死人。这么大的雪,看他们如何走法。”另一幼童答道:“你不是说天冷,想饮酒么?看这酒肉多香,我们讨点来吃如何?”前一人答道:“你忙什么?这班人马,早晚还不冻饿而死,剩下东西,都是我们的。那时就算羊马骡驼被他们吃光,我们人肉总有得吃。他请我们,还不一定扰不扰,如何向人伸手?你也不嫌丢脸?”帐中九侠因四面雪封,决无外人,先只当是自己人在说笑话,又当欢饮说笑之际,多未留意。

  内中只六侠万方雄离门最近,耳又最灵,人更粗豪,先还不甚注意。后来越听口风越不对,不特语音甚生,并还想吃活人,刚吃了好些热酒,不由气往上撞。既未寻思,也未告知众人,独自离座,走向帐外去看。见那两人一是矮子,腰间悬着一技短玉笛;一是十二三岁的幼童,身上穿得甚是单薄,二人手抄手正由帐门外,转身往左侧新扫出来的雪地上走去。雪已积高丈许,雪势渐止。那两人神情穿着,好似来路途中所见贫苦土人。越想越有气,忙喝停步。那两人连理也未理。万方雄将身一纵,便到了二人前面,未及开口,幼童已先问道:“你是想追我们回去,请吃一顿么?”万方雄怒道:“我知你们土人穷苦,讨吃无妨,为何恶语伤人,要吃我们人肉,想我死么?”那矮子生相丑怪,一双吊眼,两道长眉又黑又浓,左右分垂,狮鼻阔口,扁脸方腮,身材却是又瘦又矮。万方雄身高七尺,在九侠中相貌最是英伟,如不是见对方生得瘦弱矮小,早已动手。心还在想:“这类无知土人,不值一打,只要赔礼,便即放行。”又见幼童人甚灵秀,穿得单薄可怜,恶语乃矮子所说,意欲问完,单给幼童一点吃的,气那矮子。

  哪知矮子闻言,全不理会,翻着一双怪眼,冷冷地说道:“天下只有管吃管喝,还有管人说话的么?我吃不吃人肉,与你何干?你们不是还没有死么?等我真个吃了你的肉,再说不迟。”万方雄一听,这倒不错,如等这厮吃了我们,人已死绝,如何说法?当时又好气,又好笑,便要动武,又觉对方瘦弱,不堪一击。再一想到九侠平日不欺弱者的约言,不愿动手。心想:“这类人大都饥寒交迫,意图借故生风,赖骗财食,不值与他计较,但又气他不过。”因幼童未说无礼的话,灵秀可爱,意欲带往帐中,吃上一顿,周济些财物,气那矮子。喝道:“你这类无知的人,不值计较。这小孩不错,我单给他吃,只不给你。”说时,瞥见幼童朝矮子扮鬼脸巧笑,竟未在意。说完,见人未动,伸手便拉。满拟这么一个小孩,还不是一拉就走,哪知竟未拉动。乘着三分酒兴,试再用力一拉,幼童仍然不动,身子如生了根一般,心方奇怪。幼童冷笑道:“天底下有你这样请客的么?”矮子也在旁笑道:“大个子,你莫卖好。我这兄弟年纪虽轻,今日天寒思饮,还不受那嗟来之食呢。你有本事,将人拉走,就扰你一顿。否则,单凭你,决不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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