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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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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土豪并说:‘自来只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先生。贾老师虽然无人引进,不知他的家乡来历,但我遇他之时也是严冬风雪。见他穿了一件旧夹衫,为庙中和尚写匾,手待两尺来长的大笔,运转如飞,四个五六尺方圆的大字一挥而就。写时人和生龙活虎一样,不似别的秀才一身酸气。写完到他房内,见那桌上所抄书本小比蝇头。别的不说,单这一笔字我生平便未见过。后听和尚说,初来庙中不久和尚也是看他不起、这日忽有两个贵官前来拜访,宾主三人闭门密谈,和尚派人在隔壁房中偷听,满拟他有此贵官好友必能发迹,哪知此人性情古怪,和来人越说越僵,最后竟翻脸怒骂,喝令来客快滚。后来送了两次金银重礼全都不收。不久还要离去。我由当地路过,料知必有来历,知他这样人都是怪脾气,用了许多方法与之结交,还在当地多住了好几天。他始终对我精神冷淡,除吃我两顿饭外分文不取。最后彼此要走,我才露出求师之意,不料他竟一口答应。但是说好,只教三年,要一清静书房独居在内,不与外人相见,主人宴会宾客也不入席,来此已一年多,每月难得见到一面,见时不问永不开口,屡次探询,始终不说他的身世,老是一张冷脸,不像教书时那样和气,有说有笑,越想越奇怪。我不知他才学如何,后将他所作诗文偷出,向本城两位老翰林请教,均说此是写作俱佳的奇才,屡次托我引进,想结一个斯文知己,他都坚拒,至今我还无法回复人家。你们想,这样怪人,多好学问也必穷苦一生。照他所说,有福不享专去救那苦人岂非呆子?天下苦人如此多法,哪里救得过来?而且这类苦人大都又穷又脏,蠢得可怜,卖苦力气是他本分。要是这些天生苦命的人都能享福,我们这些富贵中人也如何显得出来?他们休说有福可享,便是丰衣足食,也不肯再做我们奴仆,由我呼来喝去,随便打骂,不敢反抗了。就是为想多得点钱来服侍我们,稍微打骂也必不肯受气,各自辞退,那还成个什么世界?这些话简直不通。听人说他教得真好,虽然不肯打学生,管得却严。第一,以前你们不论多好衣服,当天就脏得不成样子。自他来后,每日放学回来身上总是干净,可见勤俭小气的人不肯糟蹋东西,自有他的好处。是他教过的书也能讲出。字更写得好,比前几个老师要强得多,总算难得。至于别的废话,听只管听,不可信以为真。老师那好学问,要不是这样怪脾气、怪议论,也不会穷苦多年,没有出息。那两个大官明是他的好友,想要引他出去做官,他会把人家得罪出去,有路不走,断无出头之日。你们学他,非糟不可。’这样东家和学生如何处得下去?自己偏又四海飘零,无家可归,既拿束脩,受人钱财,不能不出点力;这些子弟中毒已深,又无可救药。” 心正烦闷,急听窗外响了一下。想起贫儿姜飞每日伏在窗外听书,这冷天气不知来否?忙走过去一看,果是姜飞,靠在窗旁正在搓手呵气。一张小脸已冻成了乌色,身上头上还有好些雪花未溶。穿着一身补了又补的短袄裤,一双破鞋,脚跟也露出在外,冻得红里透黑。胁下夹着两本破书,虽然冻得发抖,身子仍是笔挺,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先生”,没有一点委屈乞怜之容,不禁又怜又爱。暗付,富贵人家的子女住的高房大厦,室暖如春,身穿重裘,还在喊冷,请了专馆先生,日高三丈尚未起身。此时快吃午饭,方由下人和搭木偶一样连抬带抱、前呼后拥送进房内,有书不读,一味享受顽皮。这个贫儿为了家中寒苦,无力读书,不论寒暑风雨,每日立在窗外偷听,已有数月。双方对比,不特苦乐相去天渊,看去也大令人不平。也未和学生商量,便将姜飞喊了进来。刚到门口,想要走进,侍候书房的下人面上便现不快之容。姜飞原受园丁嘱咐,知道偷听读书乃是情面,园丁担着责任。一个不巧,主人怪罪,必遭毒打,还要连累园丁。同时人在外面风雪之中冻了好些时,内外冷热相差太大。还未走进,便觉里面火炉也似,一股热气由帘缝中迎面扑来,逼得气透不转,忙即往后倒退,先生见恶奴朝着姜飞怒目相视,人已往后倒退,本要发作,继一想,这类奴才无可理喻,自己虽然无关,此子家住在此,难免吃亏。再则人在外面冻了多时,骤进暖房难免感冒。想了一想,笑道:“你在外面冻了多时,里面太热,就在廊内坐上一会,等我再来问话。”随将自己的茶倒了一杯,令在廊内坐定,一面吩咐开饭。恶奴虽然不愿,但知主人敬师,不敢不听,那几个小主人为了起来太晚,巴不得先生有事,不上生书,也一起跟了出来,朝姜飞问东问西,并把家中带去的糖果递了一些过去。先生笑说:“可见还是环境不良,人性本善,多少也有一点同情。他也是父母所养,不过少了几个钱,这等穷苦。你看人家比你们还小,为想读书,冒着风寒雨雪来此听讲,多么可怜!我意欲留他吃一顿饭,稍微周济,送他几本书读,你们愿意么?”那些学生到底都是幼童,想讨老师的好,加以平日顽皮,除几个年长一点的嫌脏没有开口外,余都同声笑诺。 恶奴见姜飞周身湿污,老师还要留他吃饭,气在心里,不敢发作,故意笑对众学生道:“这是一个住在附近的放牛娃。都是园了老王偷懒,想他扫地,引进园来,要被大老爷知道,连他和老王都非倒霉不可。好的打上一顿鞭子赶走了事。重一点便当他小贼看待,一张名帖送到祥符县便枷起来,受罪更大。总算今天运气,被师老爷遇上,看他可怜,就是闹出事来也有师老爷担待,不与我们下人相干。按说小人不该多嘴,”不过诸位少爷小姐身子何等娇惯,平日由这屋到那屋,不穿斗篷都要伤风。今天师老爷大发善心,请他吃饭,好在饭菜都多,每天都剩不少,赏他吃点无妨。这样一件小事师老爷尽管做主,去做好人,用不着商量。外面这大风雪,诸位少爷小姐由暖房里走出,要是受寒小的却担不起。我看师老爷要请客,我到厨房传话,为这位小客人办上一桌整席,都比少爷小姐冒寒生病要强得多。他这一身又脏又臭,诸位少爷小姐千金之体,如何与他同座?快请回房,我叫厨房单开一桌,由师老爷陪他,随便哪里吃都行。这样大雪寒天,只不叫我们当下人的费事收拾屋子就承情了。”内中几个小的本已有了同情之心,及听恶奴一说,想起父母平时之言,再见姜飞穿得那样破旧湿污,立起轻视之念,便走了进去,隔着窗子向外偷看,书也不读。恶奴吴元立时跟进,从中挑拨,想由这些蠢子去向主人说先生的坏话。贾先生知那恶奴吴元势利刻薄,好猾异常,最得主人宠信,因自己不大爱理他,心中怀恨,几次去向主人进谗,均因主人听信那两个老翰林之言,对于自己十分尊敬,只管宾主性情不投,下人坏话却说不进去、碰了两次钉子,一直敢怒而不敢言。今日好容易抓住题目,自然不肯放过。明听在旁冷言冷语,暗中挑拨,心中好笑,丝毫不以为意。因将开饭,索性不回书房,径在廊前盘问姜飞身世。听说寡妇孤儿一贫如洗,越发怜悯。因那走廊外有一层门窗,设有桌椅、火盆、茶炉,比起露天暖和得多。 姜飞吃完热茶,坐了一会,面色已转红润,手足温暖,精神起来。知道书房太热,少时出去仍不免于受凉,也就不再勉强。跟着恶奴把饭开来,果然分成内外两桌。在外面茶桌上摆下两份碗筷。平日原有四盆八碗,菜极丰盛。恶奴故意分出两碗两盆,所有好菜都放在书房之内不端出来。先生知其故意侮辱,表示贫儿乃老师之客,只配这几样粗菜。其实上豪饮食讲究,就这两盆两碗也极精美,不是穷苦之人所能入口。心正想事,也付之一笑,只劝姜飞随意饮食,说:“今日也许无暇和你多谈,日内天如放晴,可去龙亭等我,还有话说。”这时,恶奴正在里面开饭,无人在旁。饭桶放在茶几上面,姜飞看出老师怜爱,万分感激。恶奴不在,少了拘束顾忌,便听先生的话大吃起来。主人因敬先生,每顿饭粥蒸馍之外还有一大盆点心,半咸半甜,味道极美。先生见他只吃一个甜包子便不再动,目光不时注在上面,似想心事,当他面嫩不敢多吃,可是别的菜饭吃得却极自然,心中不解,笑问:“你爱吃那甜的,何不多吃几个?”姜飞闻言,脸上一红,欲言又止。先生忽然醒悟,笑问:“你可想带几个回去与你娘吃么?”姜飞红着一张冻脸,强笑说道:“吴大爷能许我带走么?我娘今夜还不知有钱买小米没有,她最爱吃甜的,我家已三四年没见糖了。”先生见他话未说完,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已挂下两行泪珠,不禁冷笑道:“你今日来此吃饭,全是我的主意,少时只管拿走。如有人与你为难,我自会去向主人说话,放心好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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