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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这时虽有阳光,北风极大,自己着厚棉袄裤还觉手冻足僵,胸前直灌冷气,对方一身旧单衣裤,披着一件破旧夹袄,又赤着双脚,一点也不怕冷,越看越奇怪,便留了神。花子见他目光注定自己身上,怒问:“你老看我作什?人家说了不算,想拜我做师父,当小叫花子么?”姜飞闻言,心又一动。暗忖,那日恩师在书房中讲《游侠列传》曾说,江湖上颇多异人,往往隐身屠沽乞丐之中。你们以后对人必要谦和虚心,休以贫富论人。此人前后所说虽多可疑,这样寒冬天气,睡在当风之处,只穿一件单衣,手脚均无冻裂之痕,吃得又多又快,岂非怪事?同时想到,以前从未见过,便是今早来时天只刚亮,太阳还未出山,为听恩师以前所说,想要熬练体力,照例要绕着龙亭上下走上几圈,曾在殿台前走过三次,也未发现此人。听他自称在此冻饿三日夜,虽是假话,能够这样耐冷,常人决办不到。莫是师父所说异人,不要错过,且等探询恩师下落,看他说些什么,便笑问道:“大叔,不是我心急,实在我想见恩师的面大切了。”花予接口拦道:“你这娃儿倒真有一点意思,一会工夫便把我长了一辈,这样称呼我倒不好意思和你开玩笑了,我实在想吃两杯,这么办,你我同到街上,让我吃上一顿好酒,索性对你说明,省得你听上一半心中难过。你买这身衣服我用不着,拿去换酒,再把你身边半两多银子凑上,也足够我一顿了。”姜飞觉着,母亲平日省吃俭用,摆个年货摊才二两银子的本,东西好几大堆,今早却被花子把身上的钱全数用去,心中实是不舍。无奈急于要知恩师下落,又听花子把自己所剩的钱明说出来,心又一动。暗忖,吃亏上当只有一次,此人实是奇怪,为了想寻恩师,就是被骗,只好认命,我已答应了他,不如放大方些,便把身边的钱全取出来,笑说:“大叔,实不相瞒,我是一个穷小孩,此钱便是恩师所赐,放在身上多日,分文不舍得用。本心是想请你吃饱,穿好衣服,再送一点与你做一小本营生。你要吃酒,把它用光,我也无法。不过我恩师是位至诚君子,分手时节说好在此相见,早晚非来不可。也许人在生病,故未前来。天下事情大巧,万一走来错过,如何对得起他?这些钱请你拿去,自己买酒吃,我仍等在此地,你能先对我说真话自然感谢,便是先往吃酒,回来再对我说也无不可,你看如何?”花子闻言,哈哈笑道:“二哥眼力果然不差,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这样志气,你的钱仍拿回去,我虽隐身乞丐之中,不肯取那非义之财,每日一醉,还能凭我这三个指头取来,只不过我身边向无余财,没有多的送你便了。”说罢,将钱递过。

  姜飞早听出对方口气似与恩师相识,又肯将钱还他,分明有意相试,心中惊喜。见那银子除原有外还多了一两整的,忙问:“大叔所说我都不解,这银子也多出一锭,我已送与大叔买酒吃,如何再取回来?”花子把面色一沉道:“小娃儿家,能舍己从人已是好的,在我面前卖弄聪明却来不得。多出这一点为数有限,不能算是送你,斤斤计较作什,再说便假,你师父的话我就不肯说了。”姜飞不敢再说。心想,这位大叔虽是异人,光景也必穷苦,如何能要他的钱用,且等听完再说,忙即接过,恭身答道:“我非有意,大叔不要见怪,我师父的事你老人家怎会知道?近日可曾相见?”花子笑道:“非但相见,连他走还是我送的呢。行时匆匆,无暇与你相见,又恐对头看破,并还给你留了一信。本来早要交你,因他说得你小小年纪那样好法,不大相信。我和他打赌,并还到你家中探看几次。因那几日连我也防连累好人,不便来此。另命一人来此窥看,回去说你每日冒着冷风在此读书苦等,一连二十多天没有丝毫懈怠,实在难得。昨日你师父的对头方离开封,才得亲身寻来。此信在你师父走时命我转交,离开你们见面落雪之日三四天,你师父本定第四日天晴便来赴约,不料当夜我使得到信息,对头已由北京赶来。本来事情还不至于泄漏,偏巧他为土豪之子写了一堂寿屏,他那一笔好字容易被人看出。本来他已隐迹多年,对头都不知他下落。自从前年在山东济宁州为了无钱度用,人又耿介,不肯伸手向人。正在为难,恰巧寺中和尚要写一个大匾,共只得了四两银子,几乎惹出事来。刚被对头手下看出字迹,他便被土豪请去教书。仗着事前小心,又无行李,说走就走,宾主双方当时起身,庙中和尚不知何往,等对头得信大学寻来,人已不见。知他性情孤高,富贵中人向看不起,没想到会去士豪家中教书。

  预定隐避三年。今秋我来开封,偶往土豪邻家行医,除一毒虫。他听下人说起,半夜出来寻我,才来龙亭相见,照例每来都在夜深人静之后,因那恶奴看他不起,学生一去便自回家,往来数月均无人知。前日月明之夜出来得早了一点,无意之中救一苦人,致被对头手下看出破绽。因在深夜,对方只得一人,虽经我上前戏弄,将其引开,未被看清面目,但已引起疑心。近一两月对头人来越多。落雪第二天关中来了两位好友,也是寻他多年,由我口里得知他的踪迹,风声已紧,再将笔迹现出,更易被人看破,经众力劝,方允起身。他还觉着土豪人虽俗恶,待他还好,恐有连累,行时并还留有一信。哪知本省藩台和土豪至交,因他不愿写那种应酬东西,写时没有用心,败笔甚多,笔迹并未被人认出。如其晚走一二日,必往龙亭赴约。那几天这一带对头正因当地官府巴结厂卫,在此赏雪饮酒,接连三次,他又胆大,难免相遇,非出事不可,总算运气,自他走后我们又布下好些疑阵,今已无事。我知你虽然聪明向上,为人诚毅,但你家中贫苦,难免小气,不知度量如何,今早故意来此相试,想不到你对自己那等刻苦,对人如此忠厚,实在难得。你师父走时所留的信虽然今日才交,累你多喝了一二十天的西北风。你为人心性已全看出,于你颇有益处。等你看完信再说罢。”

  姜飞一听,恩师避祸远走,暂时不能相见,好生难过。刚一接信,便认出上面字迹,与以前所拾!日书上的眉批一样,想起雪中送炭、解衣推食的恩情,不禁流下泪来。开信一看,才知那教读先生是个文武双全的侠士,真名早隐,人都称他乐游子。因其名望太大,又得罪了好些亲贵,仇敌太多。最厉害是宫廷中那般权好巨猾,一个不巧便要连累许多好人,不得不暂避凶锋。近一二年隐居土豪家中原非得已,本来早有去志。那日雪中分手,忽接良友警告,约往秦岭深山之中隐居避祸,一面准备结合人民,时机一至相机起事。因见姜飞年幼聪明,有志向上,本想收为弟子,偏巧事与愿违,连临别一面都苦无暇,特托同盟至友四师叔席泗代交此信,转达心意。并说:“目前官贪吏污,民不聊生,每一省县必有几个著名的恶绅勾通官府,欺压良民。朝廷信任权阉,无恶不作,以致民怨沸腾,盗贼蜂起。人民痛苦已达极点,不久天下必要大乱,单是读书还不能切实用,我又远去秦岭,无人教你,你母年老多病,又难远离。看信之后,可先求你师叔传授一点武艺,一面寻一好老师多认点字,照你最近数月听我所讲几本能切实用之书,用心研讨,只要用功,久而自通。你年纪还小,不可求进太急,别的话尚多,临行匆匆,也说不完,可向师叔求教,自会指点。你四师叔异人奇士,文武全才,为想救济人民,结纳同道,虽然隐迹风尘,并非真以乞讨为生;医道又好,如愿求学,将他医术得来也可救人。不过你四叔生有特性,虽经我再三求说,答应收你做一记名弟子,传一点武功根基,别的全要仗你自己虚心求教,能够对他心思,方肯传授。他又四海为家,行踪不定,我去之后他未必能多耽搁,至多在此三两月,不过明春必要他往,这短一点光阴必须用心努力才好。你年大小,不可自误良机,将来学成也无须去往秦岭寻我。一则我那地方隐在乱山之中,险阻甚多,去了也不易寻到。主人虽是我多年老友,但他世外之人,与我心志不同,我不时还要去往西南各省走动,未必能长在山。等你年纪稍长,学有成就,到时自会寻你。我信上不写明地方便由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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