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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九、姜小侠智伏群贼

  姜飞回顾外屋无人,对面酒席业已摆好两桌,张五到了里面便同走开。外面大雨,四顾无人,低声说道:“我们真个危险已极,差一点没有送了性命。大哥你还这样但然,你当我是背了大哥去玩的么?乘此无人之际,我们快打主意才好。”沈鸿闻言大惊,又见洪景不曾回来,田通昨夜分手也未再见,双连环洪景也未送回,心更不定,忙问:“我已看出好些可疑,我身上的双连环已被一个名叫洪景的拿去,说是少时送还,同时觉着主人另眼相看,便有恶意也必改变,方才怪你贪玩原是假话,莫非这里真是你疑心的那样人家?你清早起身,发生什么变故么?”姜飞一面把钩连枪装好还原,分交沈鸿一支,各自收起,低声说道:“此事尚还难料,说来话长,我们同到炕上躺着再谈吧。”沈鸿闻言大惊,一同卧倒,听姜飞谈说经过。原来昨夜姜飞开头睡得甚香,快天亮时惊醒转来,耳听沈鸿打呼之声,知其平日睡眠安静,必是倦极。忽想小解,刚一坐起,瞥见沈鸿手边发亮,回头一看,正是那支钩连枪,业被抖直。心想,大哥真个粗心,这东西如何拿在手上,随手取过,放在自己一起,塞向枕旁。耳边戏已停止,雨声未住,里外一片漆黑,打算出去小便,下炕走不几步,见里外屋门大开,对面房中还有灯光漏出,想起睡前情景,这家主人好些可疑,此门业已闩好,怎会大开?疑是沈鸿夜起曾往外面窥探,或是小解,对屋也许住得有人,听戏回来刚睡不久,为了途中劳乏,睡得如此香甜。自己此时精神甚好,这一睡必已经了许多时候,戏都停住,想离天亮不远,大哥不知何时睡熟;且喜昨夜并未发生事故,否则岂不是糟。

  心正寻思,见旁边放着几把雨伞,料知对屋人必不少,也许刚睡,惟恐惊醒,不愿到雨地里去,立在门口台阶上小便完后正要回走,忽听身后有了声息,同时对屋灯光一亮,回顾正是张五,低声笑道:“姜客人,田二爷请你到对屋有事相商,沈客人刚睡不久,天已快亮,无须再惊动了。”姜飞闻言知有原因,但想沈鸿既是刚睡,手中又拿着兵器,分明昨夜有事,对方既能容他安眠,当无恶意,如其有事,便将他喊醒,对方人多势众,也难抗拒。我一幼童,主人只是江湖上有名人物,来者是客,以大欺小,以强凌弱,上来又以客礼相待,无故加害,这类丢人的事也做不出,莫如放胆前往,看他如何,相机应付。想到这里,胆子一壮,决计凭着胆勇和这张嘴与他辩理,看是如何,再作计较。忙笑答道:“我弟兄本定早来拜望庄主,当面称谢。此时锣鼓刚停,贵庄主想必未睡,能求田二爷引见,省得受了主人这样厚待,走时失礼,又不便为此惊动,真个再好没有。”说时,房中又有两人走出,也不理人,甚是粗野,张五便在前面引路,隐闻身后一人冷笑道:“这孩子真有种,怪可人疼的,你看口齿多灵,凭他也配面见寨主,这要不是看在马的分上,来历没有问明,田头领向来慎重,昨夜如换是我,至多叫他二人做个饱鬼,早送他回老家了,哪有这许多的麻烦!”另一人便说:“此事关系不小,谁像你这样冒失鬼。这两小人如无来历,这匹马刚得到手,怎能骑得上去?不把过节尽到,立好脚步,问明来历之后,如何可以乱来?”二人语声虽然不高,姜飞耳灵心细,却全听去。当时觉着兆头不妙,越发谨细,便装着结束裤脚,立定静听,张五又未把他看在眼里,当先赶去。姜飞因见那房一连好些间,连成一串,门都相对,张五在前已走过了两大长间,未了一间灯光更亮,恐被看破,对方意思业已明白,事由那马而起,也许误人贼巢,本来凶多吉少,全仗贼党认得那马,不知自己来历深浅,才未敢动;见张五掉头回顾,忙即起立,从容向前走去。

  又穿过了三大间,到了灯光明处,由一小门走进,才看出这一列均是群房,所有陈设卧具一律相同,分明贼党人多,常有来往,下一路的都在这类群房中居住。再看小门之内是一四合偏院,房舍高大华美,比来路所见讲究得多,隐闻男女笑语之声由上房传出,似刚看戏回来。倒坐三问大屋,两明一暗,门前均悬着极华美的门帘,门外立着两个美婢。见有人来将帘挑起,甚是气派。姜飞也真胆大,入门望见对面厢房内放着两排刀枪架子,上面陈列各种大小兵器,寒光闪闪,隐含杀气,一点也不害怕,大大方方昂然走进。明间也有两个美婢立在门外,另有四个手持皮鞭钢刀的壮汉,里间门帘早已挑起,田通同了一人正在对坐谈话,不禁有气,心想,是福不是祸,我不怕你,摆这些架子吓人作什?我先挖苦这贼一顿再说。心正寻思,耳听四壮汉厉声呼喝:“人到!”姜飞见这班贼党横眉竖目,装模作样,故意哈哈笑道:“想不到田二兄此时还未安眠,我弟兄年幼无知,打扰主人,累得他们弟兄此时还为我们两个小孩子在此站班,真叫人问心不安呢!小弟等既然登门拜访,客随主便,不奉命不敢走。田二兄请告各位大哥先去安歇,如蒙赐教,小弟奉陪,或将我那表兄命人情来一同领教也好。”和田通同坐的是个满脸杀气、眉心牛有一粉肉痣的中年胖子。姜飞进门时先并未理,正在对谈,忽听笑声,见姜飞小小年纪,身在虎穴之中,见到这等威势,非但旁若无人,并还借着客套发话讥嘲,意似说主人不应以大压小,虚张声势,并吓不倒人。他虽年幼,不见一个真章也必不走,口气一点不嫩,极像是个久走江湖的行家子弟,如无几分来历,怎会这等说话?再想方才忘了招呼,被人家才见面就赢去了口彩,自己所为也实小气,急切问并还回不上话来。二人俱都惊奇,田通还未开口,胖子已先狞笑道:“田二哥,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小弟兄么?果然不是寻常。小弟一时疏忽,刚才忘了招呼他们,难怪小朋友挑眼。”话未说完,田通业已起立,把手一摇,不令再说,点头笑道:“姜老弟,这是二庄主商义,乃大庄主商仁胞弟,也是主人之一。昨夜二位老弟光降,本有一事奉商,彼时因二位庄主正在看戏,不便为此惊动,许多话均未出口。后听老弟已醒,特请先来一会,请坐吃上一些茶点再谈如何?”姜飞先说时人已进门,早见炕上放着好些精巧点心,茶酒都全,但已吃残,并非有意待客。初来时并有倚势威迫拷问之势,料被自己方才几句话镇住,方始改容相待,越发胆壮,随在一旁坐下,端起一碗热茶一饮而干,笑嘻嘻说道:“此时天还未亮,田二兄和二庄主看了一夜的戏还未安歇,将小弟喊来,有什么话要说呢?”

  姜飞到底年轻,阅历尚差得多,全凭胆大机警、聪明灵巧,遇见两次事均能应付过去,不由生了自恃之心。近和老张在繁塔上每日见面,又长了不少见识,便觉只要遇事小心,照着平日所见所闻时刻提防,便可应付。不料江湖上人情险诈,尤其是这荒乱年问,到处伏满危机,过节又多,还有许多行话交代,对人说话礼节均有分寸,不是平日所想那么简单。索性一点不知底细,照他那样年轻,对方认为一个幼童,不值计较,至多把所有财物强夺了去,人却不致加害。像他这样具有一知半解的二订五却极危险,说不懂又懂一点,并还是上一层的家数。对方见他年轻胆大,这好气派,极似一个有大来历的名家子弟,后起的小辈英雄真许被他蒙住,甚而还以客礼相待,轻轻巧巧便自放过。就算看中他所带财物不舍放弃,当时也必不会发作,非将来历深浅盘问明白不敢轻举妄动。这类年幼无知的人却经不起考验,时候一久必露马脚,不是言动不能合辙,文不对题,便是外强中干,胆怯情虚。绿林中盗贼大多凶横强傲,随意杀人如同儿戏,本没把人放在眼里,只为一时观察不真,失了眼力,误认来人不是寻常,上来赔了许多笑脸,甚或饶上许多酒食。结果不是那回事,说将出去岂不笑话?自然急怒交加,生出恶念,非要他命不可。最可气是刚刚看出破绽,想要发作,忽又发现来人一点异处,似真似假,仿佛上来是假装外行,故意取笑,有时并还当面讥嘲,使其难堪,如不发作,恶气难消,真个发作,又觉来人不是心中拿稳,有大来头,怎敢这样胆大气粗,旁若无人?自家成名多年,一个冒失看错了人,稍微不妙,闹个身败名裂,或是好端端树下许多强敌,岂不冤枉?再要由来人身上或是行囊车马之类,发现到有名人物的标记照应和别的可疑之迹,越发不敢大意,因此查探盘问也更细密,怎么也要分明真假,看个水落石出,以防来人是个毛头伙子,占了便宜卖乖,到处传扬,丢人难堪。万一真有来历,也好由此套拢,因亲及亲,因友及友。由小孩子套出师长大人,互相结交,彼此将来多个照应,增加自身威势。除却一班暴出道的无知盗贼和下三门的独脚强盗,只是立有家业的成名人物,以及坐地分赃的土豪恶霸、已洗手的巨贼大盗,更专讲究这类过节情面。

  商氏弟兄乃河南、湖北两省交界的著名大盗,又是两个大财主,党羽、田产比谁都多。这两日冈爱妾生子,特由大寨赶来办满月酒,搭台唱戏,热闹非常。虽是明末盗贼蜂起,荒乱年问,因商家堡主表面是本省豪绅巨富,拥有千顷良田的大财主,骨干里又是河南省里数一数二的江湖上有名人物,非但大小两寨人多势众,官私两面独一无二,堡中三尺之童都会武艺,便是他那佃工下人,在他长年训练之下,十九又是他的寨中哆罗和贼党亲属,休说穷苦土人不敢丝毫冒犯,便是远近小股盗贼和寻常绿林中人也不敢对他正眼相看。只管商氏弟兄因见近来财产越多,名望越大,也极知谨慎敛迹,威势仍是惊人。他那城堡周围向例不许生人窥探,但对本乡本上的人向不随便欺侮,更不在豫南一带出手抢劫。有时并把积年存入仓库的财米分些出来周济附近苦人,比官家放赈还办得好。只不许外人入堡一步,堡中一切应用之物多由各州府县抢劫采买而来。堡后一带地方甚大,佃农下人的家十九在彼,开有各种店铺,百物俱备。每隔三日必有集会,照样赶集。其中交易买卖都是他的贼党佃农,外人一个也走不进去。为了利不外溢,自家地主兼做生意,因其多半抢来之物,不劳而获,售价便宜,休说贼党便利,便是那些种他田的佃农也都能得好些实惠。在他势力之下,表面照样纳粮,实则官府上下均有勾结。所种十九多是黑田,官府既不敢得罪豪绅巨室,又因所纳的粮照例领头先交,无须催科之劳,由上到下又都受有常例贿赂,明知以多报少,不实不尽,乐得省心省事,并还可以随便侵吞、虚报年景,对方决不过问。遇到为难时节,只要平日敷衍得好,一开口便是大量金银送来,真肯帮忙。这样有大势力而又明白时务的财主只恐巴结不上,如何还敢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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