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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五十二、岳阳搂上的遇合

  沈鸿、姜飞起身时早用易容丸把貌相改变。上岸之后,各带着一个小包,照着路上编好的话,假装由四川回来,寻亲到此,还不知人在何处。因慕岳阳楼盛名,欲往登临饮食,吃饱再去访问,一面故意说些练武的话。初意贼党耳目甚多,只要被其听去,定必有人跟来。谁知吃了年轻的亏,姜飞更未成年,一路谈说,并无什人理会。到了楼上,生意萧条,想起途中所遇,无论肩挑负贩、往来行人,多半面带愁容,心生慨叹,以为楼上茶酒客必不会多。刚挑了一个可以凭栏远望的好茶座,放下包裹,喊来伙计,要了一些茶酒食物,忽见陆续上来了好些客人。正当方才料错,当地水陆要冲,商客游人还是不少,及至细一窥探,才知午饭已过,正上茶座。这些都是各地贩货的客商,十九想用金银货物去向君山和钱、王两家恶霸买那信旗。为了年景荒乱,财货不能流通,一向这些恶贼行贿买路,便可通行无阻。许多资本短少的商民无力把血汗的钱送与恶贼,只得冒险拼命,谋取升斗之利,一个不巧便是人亡财尽,无奈全家老少要吃饭,只是咬牙忍受,忍痛苦熬。而沿湖种田的人因田主必须向贼进贡送礼才保平安,非但把这些里外费用放在农民头上,并还倚仗贼势,巧立名目,加倍压榨。谁要不听,不是勾结贪官污吏敲骨吸髓,便是引贼残杀,奸淫烧抢,无所不至。大片鱼米之乡被这班恶贼搜刮得民穷财尽,不保朝夕。人说鸡犬不安已到极点,有那最穷苦地方竟连鸡犬之声都无,因此四野只管都是悲苦怨叹之声。

  城市之中,尤其酒楼茶馆,因有这许多好商土豪和贼党勾结利用,因缘为好,一面还要巴结恶霸水寇去欺压善良,巧取豪夺,无论大小头目、爪牙鹰犬都各有各的应酬,互相酒色征逐,殆无虚日,所以显得格外繁华热闹。每日只二人初到楼上午后片刻之间人少清静,一至未申之交人便越来越多,比上半日反更热闹。到了深宵还是灯火通明,湖上照样游艇花船笙萧不断。这些都是与恶霸贼党沾亲带故,和他的爪牙亲戚,以及与之勾结受到保护的另一等有钱人。本分商民、贫苦百姓休说湖上逍遥,随意取乐,这大一片湖面除却那些每月均向恶霸水寇纳税的小渔船外,连想通行都是很难。偶然冒险,撞上一次运气,或是船小破旧,拼冒风涛之险,和沈、姜二人所坐小船一样,因未走近水寨禁地,看去又不起眼,或者无事而外,否则连船带人休想保全。就这样,遇见出巡的贼船一时高兴上前盘问,也是凶多吉少。

  整座洞庭湖固早成了奈何地狱。近年便是沿湖各地也都同处水火之中,并无例外。官府非但明知不问,反而借此粉饰他们,说湖湘一带商民殷富,对于君山水寇固是讳莫如深;对于和水寇勾结、朝中又有大官的两个恶霸更当他祖宗一样看待。本人生杀任性,绅权之重固是骇人听闻,便是手下爪牙,甚而一个寻常恶奴也是倚势横行,为所欲为。人民处此膏腴之地,终岁勤劳不得一饱。这千万人的仇敌夺去他们的膏血所积,穷奢极欲,还要随时加以鞭打危害。百姓虽然苦透恨毒,一则呼告无门,二则当地鱼米之乡,只管受尽苦痛,还不舍得抛弃,不得不强忍苦难,挣扎残喘。官吏却以此居功,认为人民逃亡较少,年景又极丰登,自鸣得意,决不说那年景越好压榨越重,方圆数百里内多少万农民早被那大小土豪恶霸逞强霸占,将田侵夺了去,只有以多并少,以大吃小,富者越富,穷者越穷,所有田产全都逐年加增,被几个贪无止境的恶人吞去,谁也没有一块自耕之地,端的苦痛到了极点。

  沈、姜二人偷听了些时,见茶酒客越来越多,都是与贼勾结买路之事。另外还有一等中间拉纤的无业游民,专代那些没有门路或是迫于无奈想谋衣食的商民去向相识的贼党拉拢,代为买路,于中取利,索讨酬谢。因是官府放任,商民怯于淫威不敢控告,十九成习,非但在此酒楼茶馆之中互相谈论讲价钱,高声说笑争论认为当然,肆无忌惮,内有两桌竟成固定行业,公然交易,也无什人奇怪。因那两个主持的一个生得樟头鼠目,驼背躬腰,像个恶讼师,口才甚好,情面也宽,人都称他姚三太爷,求教的人最多,忙得不可开交。有那初次求教的,当时由他写好书信,便可亲往君山去向贼党议价,并还自称公平交易,不论我往你去,言无二价,只抽一成佣金,决不多取分文,出了事由我三太爷赔还等语。气焰虽盛,话却动人,表面无什虚假,实则正是贼党恶霸的亲信,所取比谁都多。

  二人方想,这个老贼定是吴枭恶霸耳目,少时用什方法与之兜搭。见楼上客越来越多,店伙早因二人饮食甚简,饭后泡了一壶茶久坐不去,又无什交易,估计没有油水,虽不便下逐客之令,早已露出烦厌之容。二人只装不知,正等机会,忽见上来一个华服少年和三个壮汉,满堂茶酒客倒有一多半纷纷让座。来人有的把头微点,有的理都不理,自往栏边走来。旁边本有一桌客人与,来人相识,恰巧要走,业已慌忙起身让开。内一伙计因恨二人不知趣,寒着张脸转过来冷笑问道:“你们吃完了么?”姜飞先还不想计较,后见少年那等气焰,心疑与恶霸有关,想起来路所见纸条,店伙实在可恶,同时瞥见姚三不时朝自己这面打量,似甚留意,暗忖:此时尚无近身之机,何不假装糊涂,试他一试,就便给这小人一个警告,笑答:“我们不是白吃,你问此言则甚?”店伙早当二人是外乡来的贫苦过客,恶习又深,厉声答道:“我们这里客多,你没有包下,吃下就请上路,不要耽搁我们生意。”姜飞见他声色俱厉,正要发作,见沈鸿暗使眼色,从旁笑劝:“有话好说,最好和气一点,我们还没有吃完;再说此是游观之所,也无吃两口茶就走之理。大家如此,我们也无话说,你不应专对付我们外乡人,要多加钱可以商量,何必这样凶恶?”姜飞方想,这类无知的人不值计较,此时文做也好。伙计已朝沈鸿怒道:“你有钱么?拿出二两银子,到半夜走,哪怕你把夜来酒饭省下,饿着肚皮争气也无人问。”姜飞笑道:“这个容易,这块银子大约是够二两,你拿去吧。”说时,已将腰问碎银取出一块,朝桌角木厚之处用两指一按,滋的一声深入寸许。店伙还不知趣,正要开口。双方一吵,旁坐的人纷纷侧顾,内有数人已围将过来。对桌四人中的少年恰巧看到,将手微点,伙计立转笑容,恭恭敬敬赶将过去。

  二人隐闻身后赞好之声,回顾身后好几桌人都坐满,不知何人所发。姚三正对二人注视,伙计似被少年低声骂了几句,红着一只脸,诺诺连声,也未来取银子,自往姚三桌上耳语了几句,不知说些什么。跟着便见另一伙计赔笑脸过来冲茶,送上干果点心,都是别桌上应有之物,也未多说。刚走,姜飞又听身后低语:“这厮以为此楼是王家的买卖,不论生熟随便得罪,今天被他主人看见,总要吃苦头呢。”语声极低,有的话只能意会。二人才知连岳阳楼也被恶霸占去,难怪伙计如此骄横,楼上客人公然与贼勾通,无人敢问。料知还有下文,故意把投亲不遇,当夜只得宿店,明日如再寻访不到必是事隔多年业已迁往别处,再过两日只好学做小本营生另谋生路,免得无家可归,还要流落在外,更是冤枉等语说了一遍。随又商量争论,仿佛两个不知世事初出远门的少年,到此地步无可奈何。想要卖拳,又因师长嘱咐,恐遇能手丢人;想做小本营生,不知做哪样好。一面故意把语声放低,凭在栏上悄声谈论,仿佛怕人听去情景。转眼天近黄昏,尚无动静,心虽失望,表面上却不露出,直装到底。那块银子早经姜飞用两指夹将出来,放在桌上,又要了些东西,吃完算账;告知后来伙计,损坏桌子照价赔偿,我们要走了。伙计笑说:“今夜月色正好,游湖人多,别人抢这位子还难得手。尊客日里实是来得凑巧,下去游湖赏月更加热闹,好时候刚刚开头,如何就走?”姜飞故意叹了口气,装着欲言又止,沈鸿接口说道:“我们还要去寻宿处,又在船上多日,人太疲倦。明天如寻到人再来照顾你们吧。”姜飞眼尖,见夜来楼上酒客越多,乌烟瘴气闹作一团。姚三业已收起笔砚,摆上一桌。客还未到,人却掩在沈鸿身旁楼柱之后,知其偷听,仍装不晓。因伙计不肯要赔,所算酒饭账也颇价廉,又多给了点酒钱,然后从容起身,往楼下走去。

  岳阳楼本在城上,二人城里还未到过,先去转了一转,然后出城。估计身后有人跟踪,也不回顾,随意闲谈,观赏街景,特意走到湖边僻静之处,商量此后谋生之法,互相怨命叹苦。并说,武艺学成也好,偏是学了不到一半,便因犯规被师逐出。从小在外,亲友多不相识,就能寻到,世态炎凉,也恐不讲交情。姜飞越说越有气,最后方装愤极,劝沈鸿不要发愁,真个不行,好在师父已不要我们,索性就吃绿林饭,过一天是一天吧。沈鸿假装劝勉,说这碗饭不好吃,我们江湖上事都不明白,强中更有强中手,没有依靠,许多可虑;不如还做小本营生,把这点本钱用完再说。姜飞早就看出附近树下有人影闪动,正要回答,忽听身后有人招呼,正是方才楼上所见姚三。树后也有一人闪出,双方各自一打手势,便同走近。姚三首先开口说:“因请客晚来一步,树后那人名叫赵德玉,乃少庄主手下教师。方才二位老弟和伙计争论,钱家少主曾在一旁,一面责罚伙计,一面命人吩咐,说他专喜结交少年英雄,二位如其远来初到,不妨请到庄中下榻,命我接待。偏巧我今日请有君山两位头领,生人不便同席,诸多失礼。二位走后,小庄主又命赵兄探询前事。我实在分身不开,只得托他先来等候,仗着所请均是至好弟兄,无须客套,我只敬完了三次酒,便托别位作陪,匆匆赶来。没料到赵兄心眼太实,少主又有一点脾气,素昧平生,不肯冒失请教,尚未和二位老弟对面。如不嫌弃,请随赵兄同往庄中客馆下榻,等上两日,少主抽空相见,看完二位本领,再向老庄主引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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