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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元礽素来谦和温厚,挨了一掌,因事由误会,对方也是为了救护秦母而来,女子好胜怕羞,难怪愤恨,何况又是秦家至交,爱屋及乌,如何能与计较?反因祥贞被秦母唤住,坐在一旁,满脸怒容,剑也不拾,想起此是杜良之姊,一个应付不善,就许成仇。再想到师父平日训海,以后在外走动,但分得已,终以礼让为先,何况又是心上人的闺伴,正要向前赔话。祥贞倏地柳眉倒竖,戟指喝道:“这小狗酸丁便是刺客!因见我妹子美貌,忘了救命之恩,竞生邪念。仗着寒松老人年老眼花,收他做了徒弟,又借代报父仇为名,不论白天黑夜,到我妹子房前鬼头鬼脑窥探过好几次,被人挡回,一次也未见人,仍不死心。看他今晚行径,明是知道伯母爱我兄弟,梦想无望,勾引几个同党来此闹鬼,装做好人。”

  话未说完,元礽越想越气,素来谨厚,又不惯与人争论,急切问想不出如何向其质问,正自愤怒。忽听对面房上有人哈哈一笑,声震屋瓦,心疑来了贼党,连忙拔剑。迎面跑来一人,定睛一看,正是小燕,见面便道:“徐相公,房上不是外人。今晚所来三贼已全被擒。这是小燕不好,不合上人的当,无端学什暗器,使老人受此虚惊,真个该死!你请上路,西陵寨回来再谈详情。这是老道长所赐你的一块铜块,再如遇见外面恶人与你为难,不必动手,只将此玦取出,他便死活听你处治,决不违抗。我知相公事情紧急,还要赶路,小姐不在家,老夫人多病,又受了一点虚惊,家中无人款待。好在这里已有老道长暗护,任他家贼外贼,无一敢犯,请上路吧。”

  说时,元礽瞥见祥贞自闻笑声,面容便自惨变,再听小燕一说,越发气得乱抖,脸涨通红。元礽不知何意,还想进门问安道谢时,小燕已不住将手连摆,使一眼色,故意高声说道:“徐相公,你身有急事,前途还有人相候。老夫人新病初愈,今晚又受了惊,蒙你解救,小姐回来自是感谢。我会代你辞别,请快上路吧。”元礽听出话里有因,猛想起师父行时之言,果然事不宜迟,忙道:“请向老夫人请安,我告辞了。”说罢转身而去。因图路近,刚刚纵上房去,耳边听得秦母在房中呼唤小燕道:“徐相公他怎么就走了?”小燕答道:“他本是路过此地,发现有贼,跟踪到此,还有要事,不能停留,有话将来再说吧。”

  元礽刚一停步,瞥见小燕又在上面挥手令走,随听房后笑声,料是先前发笑赠玦的那位异人,连忙赶去,哪有人影?刚要上路,笑声又起自前面,心疑对方用笑声引逗,必有原因,重又寻去,不料把路走岔,因方向差了多,并不相背,笑声老是时起时辍,越发断定对方引使相见,只得循声前进,一口气连追出二三十里。连绕了好几处山径,才觉出所行之路与师父所开不对,惟恐误事,不敢再追,笑声也自停息。天已黎明,心中奇怪异人何故戏弄?试登高一望,看出山那面便是出山大路,所行之处乃是一条捷径,才知那异人成心引他抄近路,好生感激。照此情势,可见途中不能耽搁,连昨夜片时停留也须赶将出来,哪里还敢怠慢?便朝来路下拜称谢异人赠块防身以及引路之德,并求前途赐见。拜完上路,加急飞驰,除中途食宿外,尖都不打,晓夜奔驰,不觉到了太平洲左近。过去不远,便是师父所说的香螺渚。

  那地方也是江心突起的一座小沙洲,只比太平洲小,方圆才只五六里,地形椭圆,一头有个尖角,离岸约七八里,孤峙江心,下有伏礁,波涛汹涌,水势最是险恶。舟船到此,大都避道而行,轻易无人敢往。但是清上绿野芋绵,土地肥沃,出产甚为殷富,内有一种香螺鲜美非常,地名也由此而得。共只稀落落数十户人家,主人姓陈,下余都是他的亲属下人。为首的是一瘦矮老头,经常独驾一条小舟,去往隔江镇上走动,有时带了二子陈豫、陈恒和一匹小川马,同去镇中一个谢善人家中住上数日。每值同出,必有一子骑马他去,至多十天半月必回。陈氏弟兄和乃父一样,身材矮小,人甚谦和,最喜济人之急,因此临江一带人民,提起陈家齐声称赞。那匹马生得并不大,通体血也似红,油光水滑,色彩鲜明,走起来绝尘而驰,又稳又快。

  众人只知陈氏父子均善操舟,出没洪涛骇浪之间,如履平地。二子又善骑马,看去人甚谦和,从未与人争执,只所居香螺清好似闭关自守,向例不令外人入境。有那多年相识的人,遥望那地方宛如万顷洪波之上浮着一片青螺,欲往一游,和他父子一说,不是面有难色,便推说当地波涛险恶。土著居民从小便练水性,善于操舟,即便不小心将船打翻也不妨事。人在船上,遇上浪头,便会随着起伏之势前后俯仰,略失平衡,连船也被打翻,落水更不用说。众人见他父子往来,从未失事,每还带这匹马。有的见主人不愿意,便不再勉强。

  有那年轻好胜者,心中不信,只一坚执随往,陈氏父子立时答应。离渚两里有一礁石,随着江水涨落,隐现水面,水势到此便险,随波上下,越往前浪越大,乃是必由之路。船还未到礁前便颠簸起来,浪最大时,相差竟达五六丈。再往前去,浪头更一个紧似一个,去的人早和弹丸一般在舱中滚来滚去,累得陈氏爷子左转右侧,平衡船势。有时一个浪头打来,漫舟而过,船虽未沉,人却成了落汤鸡。陈氏父子又急喊皇天,说前行波浪更大,自己无妨,把客人葬身江中,如何交代?同时脱得精光,露出一身瘦骨,拼命挣扎。来客见状胆寒,连逃命都顾不到,哪还有什闲游之兴?只得请求回去。好容易才干万分惊险中将舵扳转,由于重浪花中回波而出,一离逆流急漩,船便箭也似往岸驶去。内有一次,遇见两个会水性的,刚一开口欲往游玩,当时欣然应诺,满拟必可到达,就落水也不妨事。哪知刚过礁石,便被恶浪打沉水中,满是急漩,水力奇大,入水仅略一挣扎,便即淹死深入江底。从此以后,知道陈氏父子所说不假,方始无人敢再尝试。

  陈父三老,中年方率家人去往渚上开辟田园,算年纪至少六七十岁,连头发也未白,人虽瘦小,面容清秀,颔下三络短须,丰神俊雅,望之若仙,水性又好得出奇,那大年纪,常时孤舟一叶出没风涛,从来未失过事。二于年约三十左右,却是短小精悍,目光炯炯,精神十分饱满,与那瘦小身材迥乎不称。于是把老的叫着水仙陈三老,小的一叫火龙驹、千里独行,一叫小水神、横江飞虎。对他们身世来历全不知道,只听人谈起他是中州书香士族,偶然行舟经此,见香螺渚那好风景,空无人居,仗着昔年生长黄河边上,性喜游泳,从小练就极好水性,不畏风涛险恶,特率家人来此隐居。因见土地肥美,可惜地方不大,只招了几家至亲同隐。早已看破世情,二子均孝,虽然读书甚多,一心侍父,不乐仕进,别的全不知道。

  元礽拿了师父书信,寻到镇店,一提要往香螺诸,不特无船肯渡,并还笑他不知厉害。就算船人贪钱冒险,也受不了那么厉害的波浪,不淹死,也吓死。后来说起陈三老,却是无人不知,虽然改容相待,无船敢于应雇,最后才说当地只有冬天潮落浪头较小,但因陈家不愿人去,这多年来,仅一次有一贵官坐了一条极大的江船前往拜访,在渚上留了三日,也未回到原处摆岸,径由当地溯江西上,从无第二人去。如与三老父子真有交情,除非等他船来,与其商量,或就镇上相见,最好不必登门。

  元礽一听便着了急,正在犯愁,猛觉身后有人拉了一下衣服,回看是一老头。想起师父平时所说江湖上颇多异人,无因至前,须要留意,忽然心动,见老头人已走开,试向众人道:“我本三老后辈,专程拜访,并无什事。既这等难法,且等少时去往谢善人家打听何时船来再作计较。”说罢便令店伙速取酒食。暗观侧座老头正朝自己将头微点,元礽越想越觉有因,又见老头衣服破旧,却甚干净,生得方面大耳,不像是个穷人,等众归座,笑向老头道:“这位老人家想必久居在此,可能赏光同饮几杯么?”老头把面色一沉道:“年轻人没规矩!我就住在镇前边第三株垂杨之下破庙以内,在此教书十多年,谁不知我李四先生?你既要请客,应该过来陪我,谁还受这嗟来之食?真正岂有此理!”说罢将杯一顿,起身便走。元礽忙喊:“老先生不要生气,恕我无知。”人已走出门外,连忙追去,耳听身后酒客笑说:“这老东西照例越扶越醉,理他作什?”元礽毕竟新受高人指点,有了眼力,看出老头不似庸流,装未听出,仍追上去,不住赔话。老头全不理睬,反说“讨厌”。元礽留心看他脚底,不起尘土,心更拿稳,只装不知,再四请回去同饮,快要跟到,只听低语道:“今晚半夜恰有船去,此时决办不到。你假说上路,去往离此三十里小镇投宿,夜来到此,我指点你渡江便了。”元礽极口道谢,还想请回,老头已回身怒斥。

  元礽知他故意做作,一算日期,已赶出了一天多,天已申未,迟延几个时辰无妨,见有两人走过,只得回转原处独饮,暗忖:“师父命我雇船往前面青鱼袱去,中途经过香螺渚,向主人求见借马之后,自有船送上路,怎会雇不着船?这李四先生明是一位异人,神情闪的,也颇可疑,孤身异地,人情难测。好在为时尚早,谢善人与陈三老至好,何不顺便前往访问?”主意想好,匆匆会账,便往谢家寻去。到门一问,主人并不在家,下人答说:“三老昨日刚走,至少十日之后,或者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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