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还珠楼主 > 黑蚂蚁 >  上一页    下一页


  二人没想到方才那样紧张的形势,竟会水到渠成。兰花又是当地酋长爱女,最有威权,忽然打成相识,彼此投机。人更聪明美艳,与理想中的蛮人大不相同,也是喜出望外,宽心大放,高兴已极,笑答:“我们蒙老寨主夫妇厚待,来路备有不少酒食。人谷以前,听说不消半日便可到达,打算一口气赶到碧龙洲,全都饱餐之后方始上路,吃了没有多少时候,我们就走可好?”兰花早令随来蛮人赶回去报喜信,并请乃父准备酒席,聚众欢饮,夜来山寨歌舞,款待佳宾,一面排队来迎。全体蛮人俱都不用做事,大家快乐一夜。闻言立命起身。二人不通蛮语,也未听出,因双方业已成为好友,便将同来蛮兵招呼过来,告以前事。众蛮兵奉命护送,又有夫人严令,此去须要好好招呼这二位贵客,休说伤亡,稍有不周,或是违抗,必加严罚。不料快要走到,兰花忽然迎来作梗,竟将二客当成仇敌。因是酋长之女,威权极重,劝说不听,又不敢明抗,想叫二人拿出牙牌,偏又不肯。后见双方动手,越发惶急,一面分出两人去向孟龙告警,令速来迎;一面旁观,准备王翼如其受伤,只取出牙牌招呼一声,便照寨规上前拼斗。没想到双方都未存心真打,转眼之间化敌为友,全都高兴欢呼起来。

  谷口侧面里许便是兰花所说树林,原是森林的另一角。因其地方不大,中间又有溪涧隔断,内中猛兽早被当地蛮人搜杀殆尽,为了孟雄夫妇每隔了两年要来此避暑,特意开出一条道路。树木也较稀少,到处均有天光透下,与别处森林黑暗险恶不同。这时虽是八月天气,当地气候温和,四时皆春,并不现一点秋意。二人被蛮女一边一个搀着肩膀并肩同行,男女蛮兵跟随在后。先在外面已觉山形奇秀,野花甚繁。再走进林中一看,花明柳媚,香光如锦,到处都是粗约数抱、参天排云、千百年以上的古木巨树,离地又高,浓阴如幄,凉翠扑人。不时遇到大小溪流横亘交错,泉声潺潺,与松风鸟语互相应和。平流浅岸之间,水中时有䴔鹊、白鹭之类飞鸣翔止,见人不惊,悠然自得。水静沙明,游鱼可数,稍微浅一点的溪涧都有荷花盛开,红白相间,尚还未谢。一面却是桂子飘香,霜华欲绽。另外还有许多形似牡丹的奇花山茶,都有碗大,奇花异卉五色缤纷,清馨染衣,鲜艳欲流。使人如人众香国里,耳目应接不暇,便画图上也找不出这好所在。蛮女兰花又是那么天真爽直,诚恳亲热,使人有如归之乐,不由心旷神怡,忧虑皆忘,彼此庆幸,赞不绝口。

  兰花见二人高兴,并有“此真福地仙境,如能久居,情愿在此终老”之言,越发欢喜,笑说:“这片树林本和森林相通,四五年前为了叔婆来此避暑,经我带人开辟出来,将许多难看的大树去悼,又种上许多花草,才有今日景致。除却这片树林,还有碧龙洲风景也好,去年还盖了好些楼房。那旁森林之中就危险难走极了。二位哥哥虽有本领,到底汉家人,没经过这样事,照你方才所说,想要同了我们去往森林探险,采取荒金和兽皮药材,恐怕弄不惯呢。你们是客,每天和我同在碧龙洲上竹楼里面说笑同玩,教我说汉家话。天气好时就要打猎,附近也有不少地方,无须去往森林里面,冒险受罪。我还认得几个字呢,王哥哥再肯教我认字,那更好了。”

  时再兴人最方正,见蛮女对他二人那样亲热,虽知蛮人风俗向例如此,少年男女只要彼此情投意合,更无嫌忌,心中仍不免存有男女界限。见兰花对于王翼更是投缘,每次说笑均要偏头侧顾,满面都是喜容。方才二人动手,又曾互相搂抱。知其未婚少女容易结合,蛮俗又无什拘束,只等日久情深,双方愿意,便可结为夫妇。想起同盟弟兄二人均是孤身汉子,大丈夫到处可为家,况有贪官土豪作对为害,好些危险,归已无家,难得蛮烟瘴雨之乡居然有此绝代佳人,与大哥正是一双佳偶,免得钟情人家有夫之妇惹出事来。见状心甚喜慰,便在旁边留心查看。见王翼对于兰花也极投缘,不知怎的,正说得高兴头上,忽然将头低下,说笑便带勉强,仿佛有什心事神气。兰花却未看出,始终兴高采烈,紧靠在王翼身旁,笑语如珠,问长问短,说之不已。偶然也向自己问上几句,稍微应答,头又偏向一旁,全副心神都在一人身上,暗中好笑,越料八九有望。好在山路森林险阻重重,大哥便对凤珠钟情,对方也有意于他,见面先就困难。何况蛮人性妒,双方如有私情,当时便是杀身之祸。此中伏有不少危机,大哥为人何等机警,不能不知利害这一面。非但近水楼台,难得蛮女对他如此垂青,以后朝夕相见,大家年轻心热,日子一久,定必改变初念。免得误人误己,受了人家救命之恩,还落一个两败俱伤。越想越觉有理,便把这三日内的忧疑之念全数去掉,借着双方问答,说我这位大哥如何好法,在旁凑趣。

  兰花对于王翼已是一见钟情,蛮女情热,生长荒山森林之中,寨中少年蛮人均极粗野,平日积威之下,对于主人最为敬畏。虽因兰花常肯助人解除困苦,也颇感受,但都不敢亲近。兰花更看他们不上,年已将近二十,尚无配偶。蛮女都有早婚之习,兰花非但没有意中人,从来也未有过求偶之想。乃父孟龙虽为她婚事着急,一则手下蛮人连自己都看不上,何况蛮女?二则独女钟爱,不舍送往别寨山墟之中歌舞求偶。去年凤珠来此避暑,曾托代向叔父求说,许他带了爱女出山一次,去往老金牛寨物色佳偶,业已答应,苦干无人接替。内有数十个异族山奴都被孟雄俘虏了来,残忍凶恶,野性难驯。以前去往森林采猎,身上都带有锁链,五六个人作一串,另用本族罪人拿了刀鞭在旁监督,就这样防备严密,有时连森林都不叫去,专令做些笨重的事,仍不免于暴动。看守山人稍一疏忽,便为所杀,带了锁链往森林中逃去。虽然早晚寻到,或是饿极掩出,擒住杀死,但是人血未干,暴动又起。明知捉到必遭惨杀,照样反抗暴动,最是难制。偏又多力,能耐劳苦,有许多事均要他们去做,而那采荒的事又是人数越多越好,不能全杀。每遇老寨送来的人,有这类蛮人在内便自头痛。

  自从听了爱女的话,先向他们好言劝说,再由爱女亲自将锁斩断,由此与本族中人一样看待,谁也不许无故欺凌,有什争执,均由爱女凭公判断,不许私相杀害,这才安静下来。起初还在担心,防其不逃也要暴动,暗中戒备了半年,不料事出意外,这班山奴均把爱女奉如天神,非但安分,无一逃走;所得反比以前增加许多。偶然犯法,只要爱女一开口,全都信服,居然相安了一两年。但这类山奴终是野性凶恶,又最记仇,只对爱女一人奉命惟谨,有的连对自己均不免以怒目相视。父女二人如其离山他出,决难免于发生变故。放纵已惯,无故将其禁闭,势所不能,爱女先就坚持不肯,为此迁延下来。

  兰花从未想到婚姻之念,每当月明之夜,全体蛮人成双作对山寨歌舞,也觉热闹好玩,照样加入,从未以此动念,反见男女双方亲热引逗,认作丑态,看去好笑。平日也从不许人和她亲热。当日原因听平日蛮人传说,汉家人如何卑鄙阴险,种种可恶,心有成见,上来先将对方当作敌人。双方对面一动手,越看越觉来客这样人品从未见过,与平日所闻不同,始而奇怪。及至双方扑跌搂抱,无形之中种下情根。再在途中一谈,才知平日所闻,都是那些贪利行险、专以欺骗蛮人为生的货郎药客和走方郎中,本是汉人中的败类,以及犯了官法逃往南疆的杀人凶犯、盗贼流氓等亡命之徒,真正汉人好的居多。为了山川险阻、瘴疠炎荒之区,寻常难得有人到此,而来的十丸都是恶人,蛮人遇不到什好人,只当汉家人都是一样欺软怕硬、险恶无良。加以官贪吏酷、凶横刁恶,蛮人虽然粗野,人都忠厚真实,时常吃亏,人数相差又多,敌他不过,因此互相传说,种下仇怨,始终为着种族之念,不肯与汉人亲近。除将山中物产去往城市换那必需之物而外,互相仇视由来已久。于是恍然大悟,彼此越谈越投机。对于王翼更是喜爱,心中不由生出一种极微妙的好感。

  三人同了男女蛮兵正走之间,忽听前面芦签吹动,鼓声蓬蓬,远远传来。兰花喜对二人道:“我爹爹来接你们了。前面快出树林,再有一里多路,转过一片山崖,就到我们寨里了。如愿先到碧龙洲,先去那里。洲上地方平坦,就在当地饮酒歌舞款待你们吧。”说完,又喊:“哥哥,将牙牌取出,好让爹爹礼拜。”二人虽对蛮俗寨规不甚得知,先听兰花口气,已知这块象牙令牌关系重大,蛮女差一点因此生出误会,暗忖:身是客体,且喜此女如此投缘,不问如何,谦和谨细一点总好,便不照凤珠所说将牌取出,笑道:“我弟兄来此做客,蒙你父女收留,已极感谢。此牌本防这里的人不肯信服,教他习武做事未必肯听,老寨主才将此牌交我二人带来作一凭证。”本是对付他们,你爹爹是此间主人,我们岂敢无礼?”兰花闻言越发喜欢,朝身后说了几句蛮语、便有两个蛮女飞驰而去。二人看出那面象牙令牌并非定要取出,又见方才蛮女初见令牌恭敬礼拜之状,越发拿定主意,不是万不得已决不取出,兰花也未再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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