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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凤珠行事机密,一切均与再兴夫妇密商,表面声色不动,因和兰花刚病倒时便曾说好,时机一至,说走就走。兰花只留凤珠等三人多留七八日,前后住了一月多,知道事关大局,转眼便是两月期近,不先防备打算,万一到了六十年限期,妖巫勾引鬼头蛮大举杀来,就能得胜,也有伤亡损耗。前留凤珠不住,如今住得这久,全是为了自己的病,日常谈起感激万分。凤珠早看出她为人聪明,天性极厚,什么事都说得明白,并非寻常女子,偏嫁了这样一个丧尽天良的丈夫,不是二山医感恩,自己尽心照护,早已送命,又是怜念,又是不平。无奈人家丈夫昧良薄幸,旁边人任怎同情,气力大不出来,此是无可如何的事。本来还想守到复原再走,无奈事关全山人的生命财产、吉凶安危,看王翼似已不敢起什邪念,兰花又极感激亲热,便是久居在此也不相干,偏又有这强仇大敌,怪人所说六十年限期转眼就到,万一妖巫勾结蛮人到时来犯,不迎头抢上,就是得胜,也多伤亡,一败便不可收拾。

  起初还盼怪人暗报机密,好作准备,不料奸细死后,这一人一兽也不再出现。森林黑暗,满布危机,就许怪人已为仇敌所杀,仇敌远隔二三百里的黑暗森林,林中秘径至今不曾寻到,虚实深浅一点不知,其势不能因她一人延误全局。为恐兰花走漏口风,直到行期决定头天夜里方始说出。一面力劝兰花,说她全山之主,务要保重精神身体,病中更要留意,夫妻只管情深,不在暂时亲热。复原以前不可同居一室,就是病好起来,对于丈夫也应照着平日所说,把真情真爱隐在平淡之中,使其有余不尽,才能永久。一面拿寻常夫妇作比,暗中点醒,王翼非但人靠不住,并还自私心重,只顾他一人快活,“不问对方安危,否则病已早好,何致如此反复,几乎送命。”

  兰花原是绝顶聪明,不过生长蛮荒,人大天真,没有学识经历。自和凤珠相聚,这一个多月来每日谈论商计,已长了好些见识,明白好些道理,一点就透。虽因凤珠不曾指明,仔细一想,便觉丈夫果有好些不合之处,便以夫妻情爱而论,也觉自己十分至多换他七八分,不似再兴对于姬棠,看去没有自己亲热,但是互相亲爱体贴,无微不至,彼此无限深情自然流露,没有丝毫勉强做作的表示,也看不出谁是主动。虽不知他闺房之中是何光景,姬棠脸嫩,向她询问也不肯说,看那意思却是好极。越想越觉凤珠之言有理,自己互相看中、情投意合的夫妇反倒没有姬棠上来一味迁就、勉强结合的伴侣来得情深爱重。再一想起王翼,有时只是一张甜嘴,全是敷衍,假亲热。以前还不甚显,凤珠到后,非但问病招呼都成例有文章,做过便完;那一双眼睛也似心不在焉。就拿采药来说,真个恩爱夫妻,怎会连去多时不想家中病妻,回来先忙沐浴更衣,谈不几句便昏沉睡去。病中又是那样不顾人的死活,口说为我采药,见了病人反不关心。

  因和凤珠谈得投机,没有留意,此时回忆,好些可疑。经此一来,不由羡慕姬棠,心中难过;对于凤珠,不知怎的,明知非走不可,偏不舍得,仿佛以后便难再见,由不得心酸起来。凤珠见她虽未强留,神情十分悲苦,只得极力劝慰,告以不久即回,成功之后只有更好,何必这样伤感?姬棠当夜为了明日要走,特意移居兰花房内与之话别,不知怎的,也是望着兰花心酸难过,也说不出个道理,三人都是一夜无眠。本定天明起身,后因大家未睡,森林没有日夜之分,兰花又是依依不舍,再三挽留夜里再走,王翼恰有事走开,要到第三日早起才回,只得答应,改作夜里起身。因兰花病势刚有转机,恐其劳神,一面通知再兴和众蛮女,各自先在日里睡足,待命上路,一面假装疲倦,强劝兰花同睡。兰花病卧已久,时醒时眠已成习惯,一夜缺睡并不相干,凤珠、姬棠却因此把睡眠补足,直到当日申初才醒。

  兰花因二女远行,前途虽极艰险,如照往日这类事本极寻常,并还常时带人去往森林采荒,以探险为乐,并不足奇。这次不知何故,心情不安,一听二女说走,便心酸泪流,仿佛只此两个亲人,一去便难再见神气,所说全是伤感的话。因听二女之劝,勉强合眼,并未睡熟,不时想起二女昨夜所说和丈夫平日为人,心乱如麻,几次偷看二女睡得甚香,不忍惊动。等到醒后,蛮女送上面水食物,同吃了些,知快起身,忍不住又流下泪来。二女见她以前那么天真勇敢,一病月余,非但形容消瘦,英气大减,人也改了常态,词色尤为凄苦,说的都是丧气的话,彼此心都一动。

  正想劝慰,再兴匆匆走入,说近一月来常有人往森林深入查探,秘径虽未寻到,因是近年入林采荒的壮士在四人细心教导之下防御严密,应用之物无不齐备,偶然遇到艰险,均能当时克服,极少受到伤害。接连去了好几次人,一直走到快活树转角,被密林阻住折回,始终未伤一人,也未发现一条人影和仇敌的踪迹。前日他们因不知姊姊定在昨夜起身,又有勇士往探,无意之间由杀人崖左侧,不顾密林阻隔,冒了奇险,朝西北方密林缝中硬穿过去,打算由巨木丛中用人力硬开出一条小路试他一试,居然发现那巨木骈生的密林共只里许方圆阻隔,中间还有好些枯树。开通过去,将这~段走完,前面虽是好几抱粗的千年古木,上面枝叶盘曲纠结,风雨不透,但是离地甚高,行列比别处要稀得多,宽处竟达十余丈。最厌之处两树相隔也有两三丈,一直走出老远都是如此。从来难得遇到这等境地,料定前途还有奇境,所带干粮不多,见林中幽静,地下落叶甚多,均已腐朽,惟恐走得太远归途迷路,中间一段树缝又难通行,好些地方均用刀斧将两旁树木削去,开出一两尺宽的空隙,擦身而过,沿途时闻各种异啸,甚是惊人。事前未作打算,难于再进,准备退回报信。问明之后,备好大量用具,带上多人,再往搜索。

  来去都无变故发生,业已走上归途,还有十来里便可出林回转,已到以前采荒常去之地,林中形势全都熟悉。本来那一带除各种药材香草而外,连野兽也难得遇到一只,为近来林中最平静的所在。兰花以前曾经发令,无论何人,只在林中寻到新路,或是别的财富,比采荒多得,功劳更大,俱都高兴非常,觉着没有多远便可走出请功。恰值饥疲交加之际,便将所藏干肉酒果取将出来,就在林中席地大吃,打算吃饱走回。内有两人想起相隔七八里外有一处守望树屋,值班勇士是他亲戚弟兄,反正归途平安,不会有事,便和同伴说好,当先起身,赶往前途相待,就便把林中采得的十几枚野果与守望的人送去。到后谈了一阵不见人来,先未理会。后有人往接班,说天已大亮,才想起停留饮食之处旁有水塘,有丈许方圆地方可透天光,来时曾见上面星光闪烁,天明尚早,本来算好吃完缓步走出,回到寨前正好天亮,省得深夜之间有什惊动。众人俱都忙着回来报信,树屋下面乃是必由之路,怎会走后半日还未寻来?林中昏黑,照例去的人一上归途,便恨不能当时走出,无论如何不应停留这久。起初还当连日疲乏,乘着天还未明,在当地先睡些时;后来越想越奇怪,便同反身寻去。

  到后一看,后走六人随身粮袋用具都在原地未动,内有两人走时吃了几口急酒,嫌热,曾将上衣脱下,连粮袋水壶同挂树上,也未改样。围坐的一块平石上面酒食干肉还未吃完,业已布满虫蚁。石旁几条小蛇似在吞吃熟鸡蛋,刚刚惊走,窜往塘边乱草之中,人却全数不见。分明昨夜分手不久六人便同失踪。仔细查看,所留衣物酒肉都和昨夜走时光景相同,只人不见,四面并无争斗凌乱和蛇蟒野兽往来之迹,仿佛这六人正在饮食,忽被什事同时引走,内有两人所用刀剑也在石旁,不曾带去。这六个同伴都是胆勇之士,常时往来森林采荒,身轻力大,颇有经历,身边又都带有铜角信号,相隔守望只得数里,如有警兆,必要先吹铜角报警,一面应付,不会全数被害,也无一人逃回。先不信六人遇险身死,因那刚换班的四个壮汉也跟了去,便在当地连吹号角,不听回音,再用特制灯筒分途搜索,也无踪影。

  等到回转原处水塘旁边,忽然发现以前吃酒的平石上面放着一张刚斫下的树皮,上面画着两句蛮文,意似来人速退,否则必死。同时又见树枝上挂着一块尺许长的木片,上面画着一个魔鬼,还有三把尖刀钉在树上,都是方才所无,才知不妙。正往回赶,忽听路旁有人低语道:“我非敌人,不要多疑,你们快回,去向主人报信,再来人少不行,千万不可分散。香水崖所产灵珠香草能够避毒,最好多带一些,塞点在鼻孔里,要少好些凶险。我也不敢在此停留,有许多话都无法说,你们走得越快越好。”忙用灯筒一照,乃是一个头带面具的白衣人立在侧面大树之后,听声音像是一个少女。匆匆说完,便往暗影中纵去,动作如飞,一闪不见,听出不是恶意。

  内中一人胆子最大,想要探询失踪同伴的下落,忙追过去,刚问得两声,未听回音,人也不曾看见,猛觉身上一紧,好似上了一道铁箍,被人由身后连两条膀臂一齐箍紧,手中灯筒已被抢去。黑暗之中只觉敌人身上穿有极硬的兽皮,力大无穷,也未看清形貌,刚惊呼怒吼得一声,猛又觉身子一松。凌空被人往来路抛去,微闻方才白衣人低喝:“我已说明不是你们仇敌,还要乱喝乱追,想作死么?你们不能暗中看人,追我不上,问也不会回答,还不快走!”跟着人便落地,仗着身手矫健,落处草多,又是空地,没有跌倒受伤。等同伴闻声追过,前面已无声息,才知厉害,不敢再强,匆匆赶回。

  再兴闻报,还当是怪人和所带猩猩,仔细一问,那人说是先发话警告的实是女子,身材比怪人也低得多。擒他的虽因林中黑暗,灯筒已失,又是由后掩来,不曾看出,也似一人,不像猩猩,力气大得出奇,被他擒住,和抛球一般抛出两三丈,休想挣扎分毫。猩猩还没人高,就是力大,也无如此灵巧轻快。林外数人也说白衣人是女子,言语和壮汉相似,与传闻的鬼头蛮那样尖声尖气、宛如鸟语的口音迥不相同。再兴心中惊疑,来和二女商计。凤珠一听,便料仇敌业已发动,也许不等下月月圆便要来犯,事出预计,想起兰花还未起床,王翼又因事去往来路危崖,要到明早才回。虽然再兴为防兰花卧病不起,他夫妻走后指挥人少,曾和王翼商计,选拔出几个智勇双全的头目,王翼不在,到底可虑,索性候到半夜起身。自己走后不久,王翼也正赶回,恰巧接上,免得万一发生变故,无人主持。一面由再兴代兰花夫妇发令,把那几个头目喊来,传知全山,小心戒备,日夜巡守,如临大敌;一面又向兰花指点机宜,照着近来观察的地势分头埋伏,以及攻守之策。

  兰花见三人如此尽心,所说应敌方法更是周密谨细,实比自己高明得多,又是感激,又是佩服。知道林中已有警兆,凤珠等更是非走不可,心中依恋,无什可施,拉住二女的手,凄然说道:“我真不舍得叔婆、棠妹和时二弟,无奈我病未好,人又不能离开,以后不知能否再见呢。”二女听她近日所说都是不祥之言,想起王翼采药回来,兰花病势忽转沉重可疑情形,再见兰花悲苦之状,更觉不是好兆,只得同声婉劝,说:“我二人不久即归,哪有不能再见之理。”到了夜里,兰花说得好好,见众蛮女忙着准备起身,忽然一阵伤心,竟又痛哭起来。

  凤珠见状,想起前事,觉着兰花的病可疑,王翼那样忘恩负义的人,为了兰花情热,好些妨碍,就许蓄有阴谋,也自难料,先想不说,后见行期越近,兰花那样悲泣依恋,越看心越不忍,暗付,此女实是至性至情的好女子,心更善良忠厚,万一受那恶人暗算,岂不冤枉?似此无故悲伤,决非好兆。她夫妻情重,有许多话偏又不便明说,更要防她心直天真,告知王翼、或是生出嫌隙,反而不美。为难了一阵,越想越觉可虑。姬棠外表温婉,人最刚直义气,已忍不住先用言语点醒,意似兰花病后必须保重,须等复原之后方可和平日一样,暂时最好仍和大哥分开。凤珠心想:兰花可爱可怜,彼此情厚,不能为了一时顾忌隐忍不言。万一王翼真丧天良,必是由我而起,非但兰花死得冤枉,对于自己也必不肯死心,多出好些烦恼,还是索性叫破的好;但因这类话昨夜业朝兰花点醒,也明白了几分。

  正想如何措词,忽又有人来报,日里再兴派了数十人分成两起去往森林搜索那六个失踪人的下落,一面又命两个头目和百多个勇士在后接应,稍有动静,便同掩往林中除害。原意前途发生警兆,借着搜索失踪的人,查探仇敌动静,以便凤珠好作准备。方才接报,这两队勇士按照平日所练行军搜敌之法深入林中,本来无论跑出多远,去的人由前锋起,直达后面接应的大队,以及沿途守望均有呼应,稍有警兆,转眼相继得信,传达过来,动作极快。哪知前队三十多人业已赶到杀人崖、快活树,第二队一直尾随在后,三五人一起用各种信号连结,互相照应,分途搜索,后面接应的一队再跟踪入林,并还连用许多诱敌之计,想将仇敌引出,搜寻了半日夜,始终未遇一人,也无可疑形迹,连那水塘旁边平石上的树皮和敌人所挂木片俱都不见,只剩失踪人遗留的两件长衣仍放原处未动,仿佛并无其事。再兴见此形势,更料敌人深险诡秘、形踪莫测,心中忧疑,又和二女商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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