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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第九回 桃源庄

  这是经由秦岭入川邻近官驿的一所村落,村中人民先前只有李、陈两姓,聚族而居,下余还有几家,都是佃户樵夫和往来川陕两省贩买药材的人们,地名桃源庄。姓李的祖上原是明末义士,晚年避乱,由当地经过,遇见大雨,山洪阻路,住了一个多月,水还未退,闲时无聊,附近闲游,无意之中,发现当地泉甘土肥,襟山带水,出产甚多。寄居的小村,地势颇高,前临黄牛坂官道,背倚崇山,森林甚多。村前清溪萦绕,杂花盛开,景物天然,越看越爱,一时兴起,停了下来。仗着所带人多,个个武勇有力,水退以后,便率众人斩草伐木,开辟田亩,当年便有成效。

  过了数年,有一陈姓老友来访,见当地虽是秦岭中间的一片高原,不待土地肥沃,形势天然,妙在溪流甚多,左近更有两条瀑布,庄前平原广达千顷,既不怕旱,又不怕涝,只消多用人工,地利无穷,简直取之不尽。即便遇到几年一次的山洪暴发,仗着庄前不远有一绝壑和几条泄水的山沟,不特田土不会淹没,反更丰收。又看到好些奇景,天时又极晴和,秦岭多云,更多草木鸟兽,终年白云如带,横亘山腰,摇曳林树之间。时见珍禽奇兽,出没森林之中。端的世外桃源,仙景无殊,忙与商量,移家同隐,又招了好些人来开垦。传了几世过去,人丁越旺。

  为了智力不等,勤情各殊,性情良儒强暴也各不同,渐渐分开,各自为政,彼此面和心违,互相算计,把一个财富相等的好好村聚,闹得成了仇敌。内中两个好猾强横、工于心计的,利用村人互相嫉视自私心理,再一操纵其间,分别倾陷,坐收渔人之利。始而不过仗着机智狡诈,做那损人利己之事,渐渐弱肉强食,逐年吞并,成了雄长,越发夜郎自大,惟我独尊;加以山高皇帝远,只管任性妄为,无人敢于过问,不特平日养尊处优,荒淫酒食,仗着财势,为所欲为,并还养下许多打手,欺凌善良,村民稍不遂意,立遭鞭打,甚或惨杀,全都敢怒而不敢言。

  这时李、陈两家,因受恶人离间陷害,已全衰落,全村田业财富,均把握在一个土豪手里,名叫秦亥,年已六旬,人称秦十太爷。祖上原是一个破落户,因随李家入山,仗着心思灵巧,初开辟时分得了大片田地,立下基业,到了秦亥这一辈,正赶村中人家子孙不和,从中播弄,把村人田产用种种心机侵蚀过来,旧主人反倒成了他的佃户。有那不堪虐待的,忽然醒悟,集合同族,当众痛哭流涕,详言利害和所受的苦痛,无奈大错已成,无可挽回。几经密计,想起黄牛坂对面山野中,还有大片山地森林,离开祖宗坟墓又近,当初祖上,原以率众开荒,创此田业,只为子孙不肖,受人愚弄,才有今日,与其受人恶气,不如拼吃上两三年苦,去往对面开荒,好歹落个自由自在的安闲岁月。议定之后,便托土豪至亲陈建去和秦十商说,彼此上辈都有交情,请放众人一条生路,除祭田外,所有残余田亩房舍全都奉送,只请把各人的牲畜农具带走,从此两不相识。陈建虽是土豪至亲,人却比较豪爽,又是秦十妻弟,说话颇有面子。秦十仗着人多势众,兄弟秦业又在川省做武官,威风越大,把村中各家田业吞并了十之七八,意犹未足,正想以前所用腥赌,对方已不上套,好些村民有的还不清赌账,逃亡在外,有的自由耕农变成佃户,常年受那压榨欺凌,只剩下有限数十家,内有一半虽已成了自己佃户,但都壮汉,团结力强,惟恐激出事变,不敢过于强迫,正打算用什方法分别除去。一听这等说法,先觉这班人较有志气,又均强健多力,留在左近,仇怨大深,难免不是后患。继一想,自己这面人多,那片荒地草树繁茂,不易开辟,陈建又在一旁力劝,勿为已甚,随口答应下来。第二日,双方对面,又定了好些苛刻条件,对方全都忍受,不久便迁移过去。

  此是十年前事,那为首的一个名叫李诚,年纪甚轻,弟兄二人,因其为人诚厚勤俭,自奉甚薄,出生时,家中田产多被秦家侵占过去,剩下几亩薄田度日,仗着天生多力,对人诚恳,遇见公众的事,多是他挺身出头,有人为难,不问敌我,只一开口,必以全力相助,因此最得众心。这残余的几十家,能够苟延残喘,少受好些欺压,便由于此。这次众人宁甘舍弃残余田业,跟他开荒,也由于平日信仰之故,知道他如不在,更难保全,故此一经痛哭陈情,一声说走,全都跟去。秦十初意,李诚日后,必是他的对头,谁知李诚到了对山,以身作则,终岁勤劳,不消两年,居然排除万难,开辟出足够众人衣食的田亩,又养了好些牲畜,居然又是丰衣足食。随去的人,全成了小康之家。加以患难之后,这三数十家人,通力合作,无论男女老幼,各尽所能,日子过得十分安乐,轻易也不到桃源庄去。秦十先防对方报仇,年月一多,见无动静,眼看对方越过越好,渐渐生出妒忌,眼红起来,加以手下游手好闲的教师打手,都爱当地天时地利,各把家眷接来,全庄共只数千亩田地,觉着自己只占了大半,平日服用豪奢,再往后去,难免不够分配,新村地势虽然较差,但比本村广大,便想侵吞过来,据为己有,碍着李诚智勇双全,人数虽少,禁不住部能拼命,早就声言,赶人不上一百步,我们已然让你,只要两不相犯,从此相安,再如有人欺凌暗算,定必拼命,屡次想要下手,俱因李诚不大好惹,临时中止。

  这年李诚,忽然得了奇疾,村中无什良医,勉强挨了数月,实在痛苦难当,经人劝说,去往成都救医,一去便没了音信。行时,再三告诫村众,说:“土豪狼子野心,乃子秦迪更凶,有我在此,还好一些,我这场病不知何时才能痊愈,回转故乡。我去之后,务要谨慎应付。即便对方欺到头上,我未回时,不可理睬,有事等我回来再说。”又把兄弟李强唤到面前,暗中嘱咐,方始起身。李强彼时,年只十七,幼丧父母,三岁起,便受长兄教养,十分友爱,平日不多说话,体力却甚强健。李诚最爱这个兄弟,行时,背人谈了两三夜,把自己所耕十余亩山田,连同耕牛农具,一齐交与同村的人,代为照料,说:“我向不愿人坐吃。兄弟年幼,一个人决弄不来。我又生有怪病,必须出外求医。我走之后,可令我这兄弟专代你们牧羊,换碗饭吃,病如能好,自会回来,否则,所留田地:须等他年长成家之后,方可交还。”李强自不舍得兄长远行,先要随去。李诚执意不允,说:“我此行吉凶,实不可知,你年纪尚小,和我一路,只有累赘,连日和你所说,当已知我用意。我如能好,不久自可相见;否则,再过几年,你也磨练出来,正好为这班苦人出力。跟我在外飘流,有什意思?”

  李强年纪虽小,却生着极健强的体格,乃兄文武两途俱都来得,从小便教他读书练武,为人处世之法,加以天生异禀,智计过人,比起乃兄,还要沉稳。先听兄长这等说法,慨然答道:“哥哥常说,人须磨练,才有成就。把我留在家中,为将来全村的人出力,固是应该,但我从小便蒙哥哥抚养,今当远别,不能随同服侍,容我送上一段,出山之后,再行分手,有什相干?”李诚执意不从,未了声色俱厉。李强虽知哥哥心志,去处却未明言,觉着哥哥不是这样性情,好生奇怪,表面应诺,暗中窥探,也未向人提说,后被李诚看出,着实说了一阵才罢。

  李诚所得的病甚是奇怪,不发时,和好人一样,一经发作便胸头作恶,周身酸痛,卧床不起,好得也快。由移居新村不久得起,先是每年只发两三次,因其体力强健,均不觉得怎样。为了率众开荒,风吹日晒,昼夜操劳,病势越来越凶,由每月一次,渐渐缩成十天,和发疟疾一样,成了定期,每次犯病,至少要经三四日之久。仗着是个铁打的汉于,平日虽有病容,精力日差,还不怎显,一遇病发日夜呼号,却甚凶险。本来还不想走,一则犯病时痛苦太甚,因听成都武侯祠住有一位神医,不论多么疑难症候,手到病除,经众力劝,盘算至再,方始起身。为了李氏兄弟平日爱群护众,同村人民均有极深情分,纷纷送行,均经李诚坚拒。为防众人尾随相送,算计病势刚好,还有八九天才发,头天夜里,弟兄密计停当,李强也不再劝说,才备了一骑马,半夜起身。

  李强虽知一点乃兄心意,没想到连自己也不令送行,平日恭顺,不敢不听,却料乃兄必有用意,等人走后,乘着晓色迷濛中,跑上左近山崖,凭高遥望。见乃兄骑着家中那匹快马,走出三数里,忽然舍马步行,越过黄牛坂官道旁小溪,往桃源庄跑去,心想:“庄中多是对头,秦氏父于恨我哥哥入骨,行时,还曾向众嘱咐,此行暂时不令对方知道,如有人问,只说入山打猎,多时不在家中,如何孤身前往?”想起哥哥近年体力大减,每年春秋祭祖,均是全村壮汉结伴同行,从未单人去过,惟恐有失,放心不下,忙即赶去。

  刚到系马之处,李诚已自回转,见面刚把脸一沉,似怪李强不该跟来,忽又改口笑道:“毛弟,你来也好,回去照我所说行事,随时留意。在我未回来以前无事最好,如受对头欺凌,或是新村有什变故,你年纪大小,第一要忍,第二要稳。桃源庄只有陈四一家,因与对头沾亲,不受欺凌,万一有事,不妨往见陈四,与他商计。我未回前,任何难处,均须忍让,恶人迟早遭报,眼前不可计较。我也明知日与虎狼为邻,将来凶多吉少,一则,同村的人非亲即故,又无多少钱财,山中田业,仅可生活,不能变卖,目前到处灾荒,民不聊生,难得有此山中乐土,不舍弃掉。以前又向众人说过大话,只肯随我开荒,包他丰衣足食,不受土豪欺凌,不料得此怪病,非走不可,能否治愈,尚不可知。人情多贪安逸,不知忧患,自从开荒成功,同村诸人有了丰衣足食,引起对头忌妒,早晚恐不免有变故发生,我在还好,我这一走,稍微疏忽,又蹈昔年覆辙,受人宰割,过那苦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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