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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朱四原因中年得子,爱如性命,蒙李强冒险救起,感激万分,又在暗中查看,实无他异,反比别的少年老实忠厚,不过生得雄壮一些,因此不愿昧着良心,讨好害人。又比别的狗党能耐劳苦,在村中住得最长,见全村老少男女合力同心,终年耕作,无论何事,都出公意,分田而耕,量力而获,人无弃力,年有增益,休说像秦氏父子那样恶霸土豪,更无一个大富之家。但是衣食无忧,不畏水旱灾荒,终年安乐,不闻愁苦怨叹之声。偶然有个多寡高下,全由各人智力勤劳而得,所耕的田满了限度,余力余富,虽然归公,但可由他本人指定公益之用,或是赠与老弱无力之人,法良意美,劳逸平均,享受相同。看去勤劳时多,但遇良辰令节,决不虚度,只不荒废农耕和应做的事,任凭结伴狂欢,与众同乐。这类集会,至少每月总有一次。遇到农闲之时,更是一连好些天杀猪宰羊,全村同欢。为了有苦有乐,不似富有之家过惯无奇,得来越发香甜。以不耐劳苦为耻,个个勇于任事,顾完自己分内的事,再顾别人,情如一家。一面劳作,一面才盼那快乐日子之来,不是比武角力,聚众打猎,采药人山,以其所得,换那有用之物;便是壮男少女,结伴嬉游,老夫老妻,杀鸡为黍,举酒欢呼,共话桑麻。到了夕阳西下,明月东升,再结合亲爱的人,各随所喜,饮酒欢聚山巅水涯之间,沤歌四起,远近相闻。花林深处,更有新婚夫妇、少年情侣,对对成双,草间并坐,携手游行,见人不惊,互无猜忌,各随所好,其乐无穷。这才真是人间乐土,世外桃源,无怀葛天之民,除却平时勤劳耕作,闲时快活而外,直不知人间还有忧患二字。

  哪似秦氏父子暴力压制的桃源庄,有名无实,一面锦衣玉食,酒肉狼藉,剩下的连狗都吃不完;一班土人却是鸦衣百结,鸠形鹊面,终岁勤劳,所有收获全被统制的土豪收刮了去,自家欲求粗粝,藜藿皆甘,勉求一饱,苟延残喘,而不可得。平日还要受尽土豪凌虐,豪奴恶气,鞭打呼斥,牛马不如。能够负苦力作,日夜不休,代作务重艰险的事,免去鞭打,便算运气。到处都是背人掩泣,充满悲苦愁叹之声。两下对比,相去无殊天渊。

  始而贪着土豪重赏和桃源庄的不劳而获的安逸享受,还看不起人家,也不耐那自耕自食的劳苦,只是讨好贪功心甚,觉着每次来的同党,均过不惯那劳逸有序,非用心力不能得到享受的生活,日子不多,各自溜走,什么真情也未探出。主人现把此事看得甚重,也许来人大多,这等时去时来,不免被人看破,加了防备,守口如瓶,致探不出虚实。我带家眷来投,又能耐苦久住,只要拼受辛苦,日月一久,多么隐秘也要泄露。对方又因自己年已快老,格外厚待,免去开荒,分了田亩农具,其势不能坐吃,新村的人不出劳力,照例得不到衣食享受,如不努力耕作,大家视为情人,不会有人亲近,如何访探?只得勉强学样,随同耕作下去。谁知内中含有真趣,日子一久,竟是越过越好。尤其春夏之间,自己所种的东西逐渐生长,土地又肥,不是其黄如金,便是其碧如翠,遍地绿油油,青葱也似,不时闻到一阵阵的清香,看去都觉爱人;再见牛羊猪鸡各种牲畜,也都长得肥壮。不久收成,家家都有一大堆,一文不费,平空得了许多东西,比起平日,奴颜婢膝。狐假虎威、上欺下榨、用尽心机、巧取豪夺的衣食钱财,不知怎的,要高兴得多。加以终日无忧无虑,夜来梦稳神安,做完了事,家人对坐休息,引逗爱子,全家说笑,身由自主,平添出许多乐趣,不似以前随时随地均听主人驱使,随同对方喜怒,心情紧张。吃穿虽好,自己作不得一点主,仿佛是个没有心肝的人,一任呼来喝去。虽有威势,只欺压一些土人。细想起来,实在损人者多,利己者少,只有作恶作孽,清夜们心,往往难安,哪似大家平等,劳逸相当,自在安闲,无忧无虑。事情做完,要如何就如何,不怕上受主人责罚,喜怒莫测,下受同辈排挤倾陷,日夜盘算,心神无时安静。好感一生,乐趣日浓,渐与村人同化,几次想要回去,俱都恋恋不舍,迁延至今。

  对于李强,更是爱重,知道他和龙姑虽未订婚,出入必偕,明是一双情侣。听出伍禄色迷心窍,想害李强,霸占龙姑,心中老大不快,冷笑答道:“伍教师,我从小便随老庄主,总算是个近人,你那时还未来呢。为了老庄主再三告诫,不许贪功诳报,以防时机未至,激出变故。除非对方有心自投罗网,或是我们假作投荒,窥探虚实,谁都不许妄入新村一步。小庄主也是这等说法。我平日连家中杂事都是土人代做,如今在此开荒,必须亲自耕种,每日劳苦,已有一年多,无非为了事关重大,想报主人之恩,实话实说罢了。李三毛一个放羊娃,因他不会耕田,专做粗事,衣食均靠人家,怎能将我买动,帮他欺骗主人,岂非笑话?你二人今朝闯入新村,耀武扬威,向人盘问。他们果如老主人所料,是个隐患祸胎,经此一来,便不惹事,也要打草惊蛇,使人家多上一层防备。本庄女娃被你强奸的,已好几个,还不够受,索性跑到新村,来打野食。人家二娃于多好看,你也不该违背主人的话。那蒙面强盗,我方才实是眼见,此时如走,莫非我还赔你一个?离此不过半里,我看他睡得甚香,你如快走,自赶得上。你们当教师的,平日随同主人耀武扬威,一点事没有,拿了人家俸禄,好容易百年不遇,来了一个强盗,老少主人,气急了一夜,小庄主还受了伤,得信理应快走,有本事活捉回去献功。如打人家不过,乘睡下手,打伤再绑,也是一样,这功劳是你们的,我并不要分你一份。我一路催快,却不肯跑,专打人家女娃主意,万一强盗醒来,骑马逃走,反说我所报不实,莫怪我和你寻主人说理去。”

  伍禄知道朱四从小便是老贼书僮,在秦家多年,因其谨慎细心,诚实可靠,最得宠信。狗子秦迪更说他老成持重,视为心腹。去年命他窥探新村,又不辞劳苦,随同耕种,不得真情不归,不似别的恶奴,不耐劳苦,去不几天,便拼挨骂,设词退回,于是越发信任,提起就夸。自从昨夜蒙面人大闹桃源庄,今早狗子带病升堂,把众武师打手连同手下恶奴挖苦大骂一顿,命出查访踪迹,并说:“原有的人无用,要用重金另聘能手。”狗子狂暴任性,话大使人难堪,再想:平日受人厚待,这多的人,会被一两个外贼打伤好些人,救去四个囚人,烧了两座粮仓,毁了一座木桥和两处出口木栅。老贼探病时,说要土人分赔所烧粮米。刚一回楼,便有一口飞刀带着纸条由楼窗飞人,钉向烟具之上,上写“只稍欺压土人,不出三日,先将狗子处死,再寻老贼全家晦气”,老贼吓得心胆皆寒,只得连夜收回成命。黑夜之间,任怎搜索,除受伤的人外,谁也不见敌人影子,面子上实下不来,这才互相商计,分头出外查访。自己本领有限,因对头说是家住南山避秦岭,连地名均未听过,这等强敌,如何敢去?知道南山虽不似东南山口,有森林之险,以前打猎,曾随狗子去过,差点被狼咬死。已有几个本领好的同事结伙同往,去了也显不出自己。遇上强敌,便是祸事。只得约了一个同伴,名叫苟老的,走出庄来,先想取巧敷衍。忽想起狗子曾说,新村多年旧仇,须要留意,平日曾见新村中人全是善良,以为好欺,便赶了去狐假虎威,吵了一阵。

  因李强身材高大,与蒙面人相仿,一问不在,生了疑心,被朱四夫妻劝回,去往镇上,吃了一个大醉,睡完午觉,起身时天已下午。一问众人,借着打猎为名,人山查访,尚未回庄,想迎上前去,相机探询,再同回转。又不愿深入,一路流连观望,想挨时候,至多走到山口为止。不料遇见李强,看上龙姑美貌,想要调戏,朱四忽然跑来,一听蒙面大汉睡在前面,心方惊喜,猛又想起对方的厉害,万一走到身旁,忽然惊醒,岂非送死?不去又不好意思,正想多挨一点时候,打好下手主意再跑,忽听朱四这等说法,恐其归告土豪,碎了饭碗,老羞成怒,又不敢发作,忙答:“四哥,不要多心,我这是说着玩的。谁还不知四哥忠心耿耿,庄主一提就夸,今天去往新村,实是李三毛这小狗形迹可疑,忘了老庄主的吩咐,望你老大哥,多包涵罢。”朱四见他还在延宕不走,笑道:“我向例有一句说一句,蒙面强盗就在前面,不敢去捉,趁早说话,我好去寻别人,不跟你走这冤枉路了。”

  伍禄本是强盗出身,为了武艺不高,被人冲散,投到狗子门下才只数年。为了昨夜的事,本就愧愤难当,闻言怒从心起,不禁犯了凶野之性,抬腿便将朱四踢倒,一脚踏住,对苟老道:“老鬼可恶,回去必说我们坏话,休想再混下去,索性将他杀死,栽在李三毛身上,把他擒去,功劳归你,我只要那女娃,岂不是好?”李强本在观望未走,伍禄语声又高,全听了去,不禁又惊又怒,暗忖:“朱四若死,立是一场大祸,此人颇有天良,何不将他救下?就被看出破绽,听他背后之言,也必不会泄露。”念头一转,正待赶去,伍禄不听同党劝阻,已扬刀待所,方道不好,猛瞥见斜阳返射中寒光微闪,随听当的一声,伍禄刀已落地,正在惊惶四顾,微一疏神,朱四原是冷不防被人暗算,本就暗中用力,准备挣逃,伍禄本领又是有限,就这微一疏神之际,猛然奋力一滚,纵起身来,就往回跑,一见李强、龙姑回望未走,急喊:“老三救我,必有后报。”如飞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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