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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正自战兢兢,留神戒备,忽见前面崖顶转角之处,似有黑影一闪,知来敌人,大吃一惊。刚把身子贴崖而立,把气屏住,跟着,便听崖顶有人走动,前见转角相隔有好几丈,晃眼便由上面驰过,这等快的脚步,从所未见,料是蒙面人一党,心更惊慌,不知如何是好。试探着走到转角之处,看前面横着一条深沟,宽达数丈,路已中断,只左侧来路林边有两处空隙,似可人林,但是野草颇密,高达人肩,不是容易。没奈何,只得用力拔草,一步一步由草树丛中钻了进去。这等难走的路,前后皆敌,还要留神树上和深草里盘据藏伏的毒蛇猛兽暴起伤人,由开始起,前后走了将近个把时辰,共只走了不过里许来路,人已累得心力交疲,汗流浃背。好容易把那数十丈长一段深草走完,到了林中,已不透丝毫天光,外暗如黑夜,仗着练就目力,尚能辨路,暗影中的怪石枯树好似鬼怪一般到处兀立,势欲搏人而噬,等到看清,已吓了一大跳。稍微有点响动,便自心寒。又怕把路走迷,想起敌人所说入林送死之言,果然不差。林中一片漆黑阴森,也不知有多大多远。先还记住来路方向,准备少时仍由原路退出,无如那树有疏有密,阻碍横生,偶然也有一点天光微露,只顾朝明处走,几个转折绕越,忽把来路忘却。再往回走,均似不曾经过,往前又无止境,心里越慌,也更难走。休说原路所见石树不曾再遇,连那几处稍有白影的地方也找不到。

  韩奎一路乱窜,光景越发黑暗,凭着刀光映照,也只略辨树影。渐渐林中有了异声,又听到两次马嘶,相隔更远,出生以来第一次经到这类苦难,真觉比死还要难受。暗忖:“我已迷路,不能逃出,照此下去,不为敌人蛇兽所杀也必吓死饿死。与其这样,率性喊来敌人,死活听便,万一能饶我命,从此改邪归正;否则,也落一个痛快。”想到这里,把心一横,高声喊道:“二位蒙面大侠,你在何处?我韩奎如今后悔无及,情愿降服,死活听便。”连喊数声,不听回应,知道敌人尚未听见,只得重又前进。走上一段,重又喊上几声。防敌之念一去,胆子壮了好些。回忆平生所为,也越悔恨,急得自己乱打,连骂该死,一面自吐心事。又走了一阵,始终未遇敌人,料知入林已深,这么阴森可怖、地狱般的森林,敌人也未必肯轻易出入,分明绝望,只得盲目往前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路和多少时候,正走得口干舌燥,意乱心烦,无计可施,忽然发现前面现出一片白影,忙即赶去一看,乃是大片水塘,广约十亩。四面林枝交覆,当中现出数丈方圆一片天光,日光斜照,天约申西之间,心方一喜,待要赶去,忽然发现池塘旁边倒着两具兽骨,皮肉尽脱,只剩骨架,已然枯朽,看去好似虎豹一类猛兽,互相残杀所留残骸,不由吓了一跳。再一细看,这类兽骨池塘左近到处都是,林内外也发现了两具。既是猛兽争杀之场,必有更猛恶的东西在左近盘据往来,人类到此,岂能生存?无如口渴得难受,池水又清,池底满是白石细沙,清波如鉴,天光云影,上下同清,景甚幽静,心想:“事己至此,反正难免一死,且解了口渴再说。”

  一路东张西望,提心吊胆,跑到池旁,正饮水间,忽又发现身旁不远,一堆兽骨下面,有物放光。拿刀拨开一看,正是蒙面人所用飞刀,半截已锈,心中奇怪。侧耳细听,林中静悄悄的,微风不扬,丝毫声音皆无。再把别的兽骨逐一查看,所有野兽均是这类飞刀所伤,并还找到两枝断箭,有的被刀箭刺中要害,有的并还透穿半截斜射人士,连刀都留在内。有一小半却是死前被人撕裂两片,或将头骨扭断神气,渐渐看出这类猛兽无一新死,少说也在三数年间同时被杀,只有刀箭撕裂之痕,极少啃咬残迹,仿佛兽皮剥下之后,日受风吹雨打,自然糟朽。那被撕裂的残腿断足全都带有一点皮毛,残肉成了干腊。照此情势,分明林中猛兽全被蒙面人所杀,所以沿途不见蛇兽影迹。如此惊人本领做梦也想不到。这类天神一般的人物,如何能与为敌?由不得惊佩万分。

  回忆方才所闻途向,水塘似在林的东方。既能到此,又见日光,正可寻路回去。有了一线生机,自然不肯舍去,重又打起精神,想往回走。走了一段,忽听侧面树后有人低声说话,正是方才男女二敌,大意是说:“用了许多心机,他仍是神龙现首,不肯见面,我们反把贼党丢掉。这大一片森林,要想擒他不知要费多少事呢。”男的答说:“这厮实在奸滑,饶他不得!”韩奎闻言,心中直冒冷气。情知敌人不肯容他活命,人当万分危急之际,但有一线生机,也不肯死,不由把方才想见敌人的勇气全数打消,且喜未被发现,只要错过,便有逃生之望,再助土豪与之为敌,早晚仍是送死,再说,也不好意思回去,率性不辞而别,就此溜走,回家作一小本营生,能够养家,便是万幸。忙把身子轻轻往旁一闪,等到和敌人左右对错,语声已远,方始前行。走了一段,想起心事,又生悔恨。当初无论何事均可谋生,何必当什强盗?已然洗手,安分也罢,又为土豪作什爪牙,岂非自寻死路?以后便是饿死,也各任命,不再与旧日同党见面了。

  韩奎正在自言自语,一个人捣鬼,忽然发现前面白影,知有天光下透,出林不远,精神一振,忙即赶去,乃是数亩大一片空地,四外林木环绕,仍不知前面还有多远,人已疲极。心想:“此时日已西斜,能够黄昏前后出林最妙。”打算少歇。刚坐下来,猛听一声兽啸,声震林樾,半晌方息,与方才所闻一样。听去颇近,忙即起立。刚掩向树下,留神往前查看,隔不一会,便见一个似人非人、周身黑毛、形似猩猿、比人还要粗大的怪兽,貌相狰狞,人立走来,身后跟着一个黑衣蒙面女子,手持一条软鞭,与蒙面人所用相同。肩上停着一个人面小怪猴,长才尺许,两条臂膀竟达三尺以上,一路走来。立处正当树后暗影之中,未被发现,心正惊疑,前头怪物忽然怒吼了一声,回过头来,两只怪眼注向树后,刚怒吼得一声,黑女把手中鞭一挥,肩上小猿立即飞纵上去,伸手便是一掌,打得怪兽不住低啸,连头也不敢抬,便往前走去。这一惊真非小可。又停了半盏茶时,觉出此非善地,早走为妙,忙又举步前行。

  刚由那片空地穿过,待朝黑女来路走去,猛觉前面白影一闪,想退无及,目光到处,心胆皆寒,原来面前正是那个年长一点的蒙面人,双手叉腰立在面前,忽然急中生智,忙即躬身说道:“大侠客,我说几句话,死活听便如何?”蒙面人道:“不必多言,你说的话,我已知道,如有虚言,自寻死路,休想逃得出去。”韩奎忙答:“天日在上,决无虚言。”蒙面人笑答:“既然是真,为何方才三心二意,见了人来,又复中变,以为只要错过,就可逃走,岂非梦想?须要说出一个理来。妄想逃走,你且回看,自知厉害。”韩奎隐闻身后有人,唤了半声,也未听清,闻言回头一看,正是李强夫妇连黑女怪兽一同站在身后,相去不过咫尺,竟不知何时来的。这一对面,怪兽貌相更显狰狞,正将蒲扇般大毛手举起,瞪着一双凶睛,似要扑人神气,心中害怕,刚惊呼得一声,待往旁躲,耳听身后大呼“哥哥”,一条人影已由身旁闪过。立定一看,怪兽已被黑女喝住,两个蒙面人已搂抱一起,带着哭声,“哥哥”“弟弟”互相对叫,认出刚由身旁闪过、穿着一件黑披风的正是李强,好似弟兄二人久别重逢,两个女的也聚在一起说笑,甚是亲热,全不理会自己。

  韩奎方想:“这两个蒙面人曾在桃源庄大闹过几次,明是一路,怎到今日才见,装束又都相同,是何原故?”忽听蒙面人说道:“我的事说来话长,发落了这厮再说。话还未问完呢。”少女接口笑道:“大哥不必问了,此人好似还有天良。”蒙面人接口道:“前半的事我全知道,我只问他,为何遇见你们,不照所说投降,须要他还出一个道理。”韩奎闻言,又悔又急,惟恐对方误会,刚喊得一声:“诸位英雄侠女,这原是我不好,一半还是为了一时糊涂,先是沿路呼喊,无人回应,以为相隔已远,后遇令弟和这位侠女走过,听出口风不好,不知故意试我。家有老母妻儿,自然求生心切,不敢出见。后来打定主意,如能逃得性命,也不回转桃源庄,就此回家,作一小本营生,并无别意。”还待往下说时,黑女见他神情狼狈,满脸愁急害怕神气,从旁笑道:“你不要怕,说的话也不假。你们的话,我说起来费事,弟妹代我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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