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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方才大哥和大嫂争论,便谈到此事,真把我气极了,我也懒得和大哥多说,业已打定主意,此后对于玲姊,必尽全力扶持保护,以至终身。她肯嫁人更好;否则,我永远当她一个亲姊姊也是一样。你们真想不开,以后我们兄弟妯娌连她五人,日常一起,照样亲热,除却男女之爱势所不能,如其说她孤身无依,我们四人全当她亲姊妹一样,村人以力自给,她做不动的事,我帮她做,闲来大家享乐,只比真骨肉还亲,一样爱她,何必非要嫁我才算圆满?你方才所说,乃她病中昏迷之言。其实玲姊人最聪明,一点就透,等她好来,我把话和她当面说开,再和她亲密一点,只要心里干净,是非久而自明。休说不怕旁人议论,这里的人也决不会冤枉我。日子一久,她见我还是那样敬爱亲密,习久相安,自然就不会悲苦了。”

  龙姑闻言,还待争论,忽听呻吟之声起自房内,回头一看,才知匆匆走来,只顾寻那无人之处,没想到走廊里面便是病人卧房,恐玲姑醒来听去,又恐要用茶水,止住李强,低声气道:“这样花一样的好人,你偏固执成见,将来日久情深,想要人家,人家还不要你呢。我不知她卧在里面,人已醒转,要被听去,你说此话多不好意思呢。房中无人,还不跟我同去看看,莫非这也不行?”李强只得住口同行。二人原顺走廊绕往楼角,回到病房须由前厅绕进,李强中途又问玲姑病状,龙姑嗔道:“你已不要人家,管她病好病坏作什?”李强还未及答,忽听黑女由玲姑房内探头喊道:“你两夫妻谈些什么?我见你们走后,和你大哥谈了两句便赶回来,房中一个人也没有。玲妹的病仿佛好了一点,她正喊龙妹呢。”说时,二人已忙赶进房内。

  玲姑服药之后,昏睡了些时,出了点汗,稍微清醒,见人刚喊得一声“龙妹”,见李强跟在后面,便把双目闭上。李强不知她中怀悲苦,忙走过去,笑问,“玲姊好了点么?”玲姑答道:“谢你好意,我睡了一觉,已好多了。”黑女见她神情颇冷,双目微闭,与见自己不同;龙姑也觉方才神情似颇亲密,忽对李强冷淡,心疑方才所说被她听去,见李强只管殷勤问病,玲姑语均敷衍:眼未睁开,心想试她一试,便令李强准备山兜,少时抬送玲姊回到自己家中,以便照料。果然李强刚一走出,玲姑眼便睁开,有问必答,对于二女甚是亲热,细看面上,泪痕未干,但是面有笑容,不带丝毫悲苦。龙姑每一提到李强,不是微笑不答,便敷衍两句,用话岔开,拿不准是何心意。跟着李强走进,说:“山兜备好。大哥业已发令,把人分成三起,分别起身。因大嫂和他说好,我们四人均回岳父家中照料玲姊,就便歇息,不必同行。明日一早,留龙妹招呼病人,我和大嫂再往南山相见,商计开垦之事。”

  玲姑以前用有不少使女,均经李诚遣散回家,因感主人恩义,各人回到家中,帮助父母家人收拾残余,略微歇息,便相继赶来,仍想服侍,被陈四拦住,说此后人都一样,没有主仆之分,你旧主人伤病昏迷,已有人照料。大水之后,谁家都有点事,各自回家,等她好了,再见面吧。众使女去往房中探望,见玲姑病势沉重,俱都伤心。黑女原陪玲姑同卧,也劝回去,只得退出,只秋菱、小玉二女先说什么也不肯走开,后经龙姑力劝,允其事定之后再作打算,方始回去。这时忽由外面端了食物走进,均是玲姑常吃之物,由二女亲自煮好送来。

  四人见二女辞色忠诚,满面忧容,问知二女和她家人均受过玲姑救命之恩,内中小玉更是一个孤女,早在背后商量,追随旧主,决不离开。黑女笑道:“你们知恩感德固然是好,但是此后山中,除却老弱残疾,无论是谁,均要出力做事,不能因你主人坏了规矩。因为大家一样,没有主奴之分,便不能凭借财势,仗着人多,欺凌善良,人力也全用之于公,不致只供一人安逸,把宝贵的人力荒废于无用之地。你们还想服侍旧主,决办不到。前日我们议定,只有彼此照应扶助,没有饮食起居都要别人服侍,自家坐享之理。这一条,曾经再三商计,订得最严,真要非去不可,也是分田同作,不过朝夕相见,做一个伴。你们都要嫁人,早晚还是离开,她和我们一起,并不寂寞。她又是个有志气的人,也决不会要你们服侍,此举无益,反使旁人多心,以为你主人仍想不劳而获,我们对她偏心,表面一同力作,暗中仍用奴婢,何苦来呢?”玲姑又把二女喊到床前,再三劝勉,力言:“此后重新做人,以力自给。我连娘家都不肯回,怎会用人?”二女见玲姑病已稍好,满面笑容,不以孤独为苦,反说以前生活如在笼中之鸟,此后只有逍遥自在,何况还有两位至交姊妹一起,只比以前快乐得多。我生长农家,看也看会,气力可以熬练出来,有何可虑等语。二女无法,只得强忍悲泪,力请保重,同劝玲姑吃一点东西,又吃了一次药。

  外面信号业已发动,李强见玲姑不大开口,只当病中气弱,又将伤药取来,由黑女龙姑代她换洗包扎,随同吃饱。外面的人已越来越多,李强等三人因要护送玲姑,向李诚说好,不去南山,自走一路,便先起身。陈四连日劳累,虽然担心爱女伤病,知有李强等三人照料,仲猷医道又极高明,玲姑又不肯回娘家居住,老妻体弱多病,昨日同来,到了半夜已先送回,因路难走,业已劝住,不令再来,天明之后,就在楼上睡了些时,刚刚起身,进房看望,见玲姑病已好转,便放了心。好在此后随时均可见面,自己还有不少事情,只在暗中嘱咐了几句,便自走开,随由黑女龙姑将玲姑捧上山兜,同往新村进发。

  仲猷所居在一山坡之上,风景甚好,翁婿二人均善布置,虽是竹篱茅舍,朴实无华,内里甚是清洁整齐,屋外小溪索带,花木扶疏,水木清华,别有出尘之致。因料不久可将全山大害除去,特在临溪建一竹楼,以备两小夫妻同居之用。仲猷钟爱龙姑,本身有点积蓄,又是村中长老,最得人心,兴建时,村人争先相助,楼房六间两层,建得甚是精致坚固,旁边还有一座小亭,纸窗竹榻,别具情趣。李强因仇敌未除,每日奔忙,只和龙姑匆匆看过一次,等把玲姑抬到楼上一看,在仲猷布置之下,虽不似秦家那样豪富华丽,但是样样合用,无一不备,卧榻铺盖整齐,卧室也是两间。玲姑看出前楼是两夫妇的新房,心中一酸,再三力辞,要住对面房内,龙姑知她心意,故意笑道,“玲姊你当这是他住的么?对面那一小间才是他住的呢,爹爹建此楼时,因防大哥大嫂回来,或是往来东南山两面居住,又蒙大家帮忙,比预计新房高大整齐,房也多出好几间。我将小床搬来,我们三姊妹住在这里,他一人住在后楼小问之内便了。”

  李强等回时,村人见他夫妇功成归来,沿途欢呼,追随不去,并要设宴庆功,一面争送礼物,后经李强夫妇再三婉言辞谢,说大害虽去,事还未完,诸位父老弟兄盛意,万分感谢。此是众人之力,并非二三人之功,目前好些事还未办,秦氏财产还要清理,不如等到事完,经众公议,全村欢宴,一同庆贺。并说玲姑出力最多,因被仇敌暗算,身带重伤,尚须调养。桃源庄经过这场大水,田舍、牲畜、食粮、用具损害甚多,还须省下粮食,助其复兴,暂缓公宴,便可免去一次耗费。众人退去之后,回到房中,见玲姑业已洗漱,安卧床上,芳容虽然清减,神气颇好,正和二女说笑,想要烧火煎药,准备饮食,龙姑笑道:“你们两姊弟多年骨肉之交,好容易才有今日,你明朝便去南山,分配恶奴土地,管理他们,必有许多事情要做,玲妹病还未好,不能同去,你们正好多谈些时。那些事由我去做便了。”说罢,不俟回答,匆匆走出。

  李强本想和玲姑谈上一会,见她精神尚好,并无倦容,寒热已退,只伤处还未痊愈,也未想到别的,便坐一旁,正向玲姑劝慰,玲姑先是微笑不语,忽然笑道:“三弟,不要说了,你的心我全明白,此时我也无话可说。大嫂、龙妹待我真好,有这两位姊妹朝夕相见,非但不感寂寞,反觉比以前那样牢笼中的岁月自由自在,要好得多,请你放心。我心已如槁木死灰,明知负心背义,对你不起,但我迷梦已醒,决不再做花鸟一样的女子供人玩弄了。以前我自负美貌,如今才知受了美貌的害,要和常人一样,哪有今日?今早你夫妻背后之言我已听见,蒙你不弃,虽说对你爱重情薄,不是你志同道合的伴侣,其实,你说此话,正是情深爱重到了极点。你说得对,彼此相见以诚,相知以心,何必非要夫妇?龙妹实是爱你大深,又和我一见如故,成了骨肉姊妹,才有那样心思。我和你从小便有情爱,彼此无话不谈,如今劫后重逢,以后岁月颇长,大家又在一起,不如把话说明在先,反倒爽快干净。休看你早来意思那么坚决,我深知你性情为人,和我日常相聚,就无他念,必情也难免于苦痛,我想什么事都是人做出来,方才业已打好主意,你能把我忘记最好,否则,我不想别的法子,也必离此而去了。”

  李强深知玲姑性情,料其听了早来的话,心已伤透,表面说笑自若,内里痛苦万分,好生怜惜,心中一酸,强笑说道:“姊姊不必愁苦,你体力不健,难耐劳作,我自信尚有兼人之力,便是龙妹,也非寻常女子,此后我夫妇必以全力相助,使你同甘,而不共苦。已过之事虽然无法挽救,但我终是你一个极忠实的兄弟,有好些话我不便再出口,玲姊想也明白。如蒙不弃,当我骨肉之交,便请宽怀保重。你如离此而去,我拼性命不要也必寻你回来,何苦如此?”说到这里,忽想起黑女尚坐身后,知其虽爱玲姑,却不喜人一夫两妻,双方话太亲密不好意思,忙即回顾,黑女已不在房内。玲姑见他脸红,笑道:“你当大嫂还在房内么?她早被龙妹引开了。我们这些话,并用不着背人,何必这样怕羞呢?”李强还未及答,黑女、龙姑已相继走进,龙姑面有愁容,也未再说别的。四人昨日都未睡好,玲姑人又有病,谈了一阵,分别安卧,到夜才起,仲猷又抽空赶回看病,说玲姑三四日内便可痊愈,三人自更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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