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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还待往下说时,赵、王二人见巧姑面色不善,朱人虎更是气极想要动手,又踌躇不决,不等再说下去,即同声劝阻。巧姑偏不肯听,依然说之不已。未了,赵霖见朱人虎已气得面容剧变,知已情急,欲与一拼,忙怒喝道:“巧姑,你说是对我好,怎不听劝呢?”赵霖早已听出巧姑所说非虚,想起点苍诸人对龙家人尚有顾忌,何况自己。惟恐双方破脸发难,不可收拾,离家既近,隐秘又被对方道破,行藏已露,无可掩饰。本在愁急,难筹善策,闻言益发心寒。情急之际,口不择言,却忘了这类语气,非亲近人不能出口,等话说完,方始想到恐对方误会。巧姑果然转怒为喜,蜇近身前,媚笑说道:“我原知道你怜借我这苦命的山女呢。你请安心,我此后不但不会缠你,并还舍了性命,也必助你脱难,不信你看。”口中随即一声清啸。那只怪鸟本立近侧,巧姑与朱人虎争论时,忽将手一挥,鸟便突然飞起,由此盘空不下,似在瞭望神气。这时闻声立时下降,离地两三丈,鸟嘴回向翼间一理,跟着甩下一只短箭。山女伸手一招,便即接住,口咒了几句,一折两段,掷向地上。问道:“情哥哥,你信我么?”赵霖道:“我早看出你实比你姊姊好得多。在你们把折箭看得重大。我们好的汉人,对友相见以诚,相知以心,不重形式。实在还是信赖你,看得人重,只是我来不及拦你罢了。”巧姑苦笑道:“你说这几句话,我当时死也甘心。算我贪心,还不知足,生前我求你说出心里的话,你肯说出,使我快活这一辈子么?”

  赵霖本就觉她芳姿玉润,美艳如仙,比起嵩云更有过之。以前只为心存敌视,怪山女言动过于率直。少女本应矜持含蓄,温柔娴雅,即或知音相对,灵犀暗通,偶然一颦一笑,便可撩人无限情思,使其魂消心醉。那一根无质无形的情丝,须有弹性韧力,随时伸长缩短,自然一上身,便将情人粘牢缚紧,深嵌入骨。对方哪怕被这根情丝缚得嵌肉切肤,反更引为至乐。不特不会断绝,根本还惟恐缚之不深,越入骨越好,任何险阻艰难,皆非所计。明明女的是主动,也要想好方法,见面以后,便把自己的地位变作被动。表面上,女的为男的俘获爱玩,实则男的倒成了女的袋中之鼠,尽管蠢动不休,终不能越出范围一步。如是一味坦然蛮来,死命牵缠,出诸男的尚且惹厌,何况出诸女方,任她相貌多美,也减了不少成色,何况还有轻视与不快之感呢。

  巧姑这次感动对方,主要还是大鹏顶相见时不曾出手,苦缠无赖之故。这时明明爱极,欲效双飞,却不以自己为念,处处维护情人,并还推爱别人。所说恰又对方心病,音声柔婉,语多中听,词更哀艳诚挚,痴情一往,又是那等美人胎于,人心终是肉做的,哪得不被感动?既怜她的痴情,又感念她的好意,任多矫情的人,也不能无动于衷。何况赵霖又是一个至诚血性的人,见她说到未两句时媚目波莹,泪花乱转,声音已带哽咽,虽然仍无燕婉之思,心肠早软,再说话一激,不禁脱口答道:“你料得实是不差,但我向道心坚,不久便离此他去,决无家室之念罢了。”巧姑喜道:“照此说法,你不间娶我与否,均不会要别的女人了?”赵霖随口答道:“似你这等美貌多情的人,尚不能动我的心,怎会再要别的女子?不过我三人情胜骨肉,你叫我不问二弟的事,却办不到。”巧姑听头两句,本已转了喜容,听完,忽又面带悲愁,猛伸双手抓紧赵霖双肩,用力连摇道:“你管,毫无用处,有害无益,还是听我的好。”赵霖双手叉腰而立,被她摇撼,也不分解,慨然答道:“我决不口是心非骗你,既说拜山,明年必往你山寨一行,万无更改。你姊如在期前闹鬼来犯,焉知我没有抵御之法?你不助纣为虐,足感盛情,想我说话不算,却是不行。”

  巧姑一双媚目注定赵霖,面色阴暗不定。呆了一会,忽然跪下,抱住赵霖双腿,急喊道:“你真是我的好丈夫,我原知你不会改口,只为事情大凶,总想万一能够解免。既然这样,我必帮你到底,好了便罢,不好,把条命交给你,也千值万值。我先举发,以免姊姊期前侵害。你回去以后,急速悄悄出山,约请能人相助,以解此难。我全家老少,均会法术,单是武功好的人无用。我为了你,自然不会出手,可是任来多少好武功,我姊姊只着一白猩子上场,立即撕成粉碎。非像昨晚两吹萧人那样,不能济事、到时,不间明暗,我必相助。只盼天神鉴怜,哪怕把我粉身碎骨,只求保得老寨主和你平安,就心满意足了。我出来已久,就要回去,你如可怜我对你这番心,抱我一抱,应个景如何?”赵霖一则深明利害,虽得有此极好内应,将来减去不少阻力,目前还可免受不少危险,本心也实为巧姑至情感动,不便过使伤心。暗忖:“山女不比汉人,已经坚决不娶,便与她相抱何妨?譬如对方用那缠郎恶习,不也只好听她么?”心念一动,口答:“你人果好,依你就是。”伸手便拉。巧姑立即就势搭上身来,双手搂住,又叫赵霖抱紧一些,赵霖依言。这一来,成了面对面,两人紧抱。

  巧姑仍是昨晚半裸的装束,天热衣单,当地又是两边山峡当中极凉爽的所在。赵霖从来未与女子接近,立觉柔肌凉滑,软玉盈怀。巧姑更似志得意满,百媚横生,一双含有无限深情的明眸觑定情人,喜孜孜叫了一声“情哥哥”,朱唇皓齿,红白相映,款启之间,温香微逗。赵霖艳遇初经,任是意志坚决,也不由得心旌摇摇,周身俱觉有些异样,暗道“不好”。方在按捺心神,面色微沉,待要张口发话,巧姑已不由分说,双手搂紧,朝赵霖口颊等处,用力连亲了三四次。倏地松手挣起,笑对赵霖道:“今日了我心愿,从今以后,便是你的人。就有什事,姊姊她们也不能怪我了。我这就走。还有,你们的地势虽好,决隐不住,我就帮你,她们也能找到。你不说要出门寻人么?最好乘她未寻来以前便走。无论如何走法,我必知道,如有危险,也必助你脱险。不过到底不使知道好些,免伤我姊妹之情,日后彼此均有益处。别人无关,只要你一走,她觉对头不住那里,不问你二弟如何,当不至于累到别人身人。你此时对我已然放心相信,别人难说,你那二弟更是恨我,将来必向姊姊离间,我也不怕。为免你回去受人埋怨,我先走好了。”说时空中怪乌忽然连声低鸣,巧姑面色微微一惊,匆匆说完,把手一挥,那蝙蝠形的怪乌立似星丸飞坠。巧姑手指赵、王二人,对鸟说道:“阿宁,这是我丈夫,这是我丈夫的好兄弟,日后遇事,你都要帮他们。”跟着双目斜视朱人虎,冷笑了一声,纵上鸟背。那鸟立时凌空飞起,晃眼飞高,忽又盘空下射,飞近赵霖头上,巧姑叫道:“情哥哥保重,千万照我所说行事。我去了。”赵霖听她语声悲咽,甚觉可怜,忙答:“巧姑,不必怀疑,我就照你所说行事便了。”语声未歇,那鸟已二次刺空入云,往来路星驰而去,再看已无踪影。

  王谨笑道:“想不到山女如此情痴,所说也许不假。”赵霖摇首叹息道:“据我观察,此女性烈,将来必为此私犯山规。山人法严,犯者无论亲疏。其实此女容德心性俱都不差,虽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万一为了犯规而死,也实可怜可惜呢。”朱人虎冷笑道:“一个野小丫头,她自犯规找死,有什相干?”赵、王二人知他心忿山女轻视,此行又处处受气,便不再提,侧顾五色鹦鹉,也同飞走,料定此后踪迹决难隐藏。又知巧姑回去,定必设法迁延,不使乃姊急于发难,索性放心大胆回去,到了柳湖,再作计较。于是从容前进,果然直达水寨接应站,俱无动静。

  赵霖随向轮值主事诸人叮咛了几句,略微歇息,径由水洞秘径回转。路上约定,到后天近黄昏,人也疲乏,报到之后,先各回家,什话不说,免得一到便蛊惑人心,大惊小怪,好在事情不忙在这一晚上,明早再向村主、耆贤详陈经过,共商应付之策。哪知现任村主,便是朱人虎的胞叔,看出人虎神色有异,三人又同声述说今天已晚,明日再当详说,诸多可疑,背人向人虎探询。人虎气愤多日,无从发泄,除将自己丢人之事加以掩饰外,好些均照直说出。赵、王二人一点也不知道。村主朱式闻言大惊,以事关全村吉凶,忧急非常,恨不能当时便把赵、王二人唤来询问。又因人虎说时再三请求,事前不可说是由他泄露,知道三人平日结盟,义胜骨肉,侄儿这等说法,必有关碍。可是经此一来,对于赵、王二人却生了点疑心。以为内中必还有什隐情,乃侄顾念交谊,不肯全数实说。于是又向人虎套问,虽未当时唤人,心却疑虑。

  次日天刚亮,赵、王二人便已来见。本来三人议定次早再见村主,由赵霖一人开口。人虎这一先说,赵霖又顾虑到他的颜面,除却灵异和人虎调戏山女因而生事一节稍微变通,作为言语不通,始而误会,纵兽擒人,后又看中人虎,迫令入赘,巧姑苦恋,痴情可怜,以后又作为内应,得她暗助外,差不多全说了出来。在赵霖是心无私病,有话便说。而朱式机智善疑,叔侄情厚,素爱人虎英俊,未免偏袒。先听人虎说,巧姑最是凶恶,途中还被乘了怪鸟,赶来为害,几经三人设计应付和身带玉块、灵符之力,才免于难。初意未尝不因乃叔多疑,恐把巧姑迷恋赵霖,别时缠绵之情说出,引起误会,却忘了怒火头上,没有深思。叔侄所居紧邻,赵。王二人于次日来得绝早,未及见面交代,已先说出,闹了个两不接头。村中安稳多年,初次遇到这等大乱子,临事自然容易慌乱,更增疑虑,盘问自更周详。如非赵、王二人素有众望,又是村中能手,当众便与难堪了。王谨素来谦和下人,还不怎样。赵霖见朱式一味盘诘,全不商议应付之,心中老大不快。无如朱式年辈较长,不便顶撞,只可闷在心里。双方本就面和心违,彼此强捺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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