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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警见胖子小褂撕一大洞,后脑肿起一块,背上泥污狼藉,少年却是干干净净,神色自如,知道不问理之曲直,胖子挨打总是真的,无如众怒难犯,只得一面拿话止住喧嚣,根据所闻把胖子连劝带责说了几句,回座不许再闹。正要回身,少年忽道:“他这样人我实在无法与之同座,阁下既想息事宁人,请令他另找一方;或是代我找一座位,我让也可。”对坐老头抢口道:“我也受了这人不少的欺负,这位客人不和他打,我也和他打了。我二人俱是先来,好心给他匀出座位,他却欺人太甚。最好叫他让,要不给我另找位子。”车警未及答话,胖子连遭气侮,不由发了江北人的戆性,突然急叫道:“站长,巡警老爷,你二位听听,他们多欺负人!客人口角打架是常事,刚才怪我不好,不知道这小孩子小气,喝了他一口茶,抽了他一支冒牌香烟,大家都说我不好,我认错,这都罢啦。都是花钱坐车,凭什么不许我坐这块,要让他让,叫我让不成功,我在这块坐定啦。”

  这时候来了几个车警,将众乘客各劝归座。只另一侉兵含笑在侧,闻言突把眼一瞪道:“俺瞅你不透。”胖子见先用皮带打他、后又拦住车警发话的凶星已被少妇唤了回去,胆子较壮,正在发蛮头上,强忍忿气,哭丧着一张丑脸,先向垮兵一揖到地道:“你老先生莫生气,早先我也穿过二尺八,好不好我们总算先后同行,你老看看,我这头上身上好几处重伤,衣服也撕啦,他打了我,大家反骂我,事到如今还要赶我走,就是泥人也有点土性,只求你老莫问,你老真要看我不顺眼,要打要骂随便,反正你打死我,今个我也不能让。”胖子嘴虽如此说法,一双鬼眼却注定侉兵面色,惟恐真个打上身来。侉兵见胖子面有惧色,笑道:“你怕打,俺不打你。”胖子当侉兵吃软好说话,忙道:“谢谢老总不打之恩,早晚我必有一分孝敬。”把胸一腆,便要走归原座。

  老头和少年一使眼色,首先伸手要拦,未及发话,侉兵已一把将胖子肩膀抓住。车警是个警长,老奸巨猾,遇事永不先张口,看出双方剑拔弩张,这老少二乘客不令胖子同座,便须自让才算合理,无如胖子成了众恶,又有垮兵为难,只有委屈胖子事才好办,见侉兵抓他,恐又动武,故意把脸一板,对胖子喝道:“你不守车上章程,逐处惹厌,你定要坐在这里,莫非还要打架么?再不听听,到站便轰下去办你。”随说随向侉兵赔笑道:“大哥松手,我领他走就是。”侉兵听完车警的话,回顾车守道:“剪票的你奶奶只瞅热闹,也不问问这兔蛋有票没有。他要有票,俺座让他。”

  车守和车警一听便知有异,喝问胖子:“票呢?”胖子以为票在手巾包内,还有什错,未等发问,先向衣袋一摸,竟自化为乌有,一面连答“有票”,一面满地乱找,直喊:“我的手巾包呢?”喊着喊着,猛从地上跳起,竟向少年扑去,颤声怪叫:“你不赔我,跟你拼!”底下命字还未出口,吃少年左手一封面门,右手一挡,身不由己往后便倒。吃侉兵一把抓住肩头骂道:“不要脸的兔蛋,俺打蚌埠上车,你就紧跟俺一起,剪票的问你要票,你说是俺小舅子,俺想你出门人手短,又不费俺啥,俺还跟他奶奶的点了个头。谁想你这兔蛋上车就不理俺啦,看人家青年好人,打算讹人家一水,不想弄巧成拙啦。兔蛋快掏钱补票吧,别装蒜啦!”(此时军人坐白车不算,强横者且带亲友同乘,均不购票。久于行旅之下的乘客每设法混人军中,或寻军人现套交情,以求护符,或行蒙诈,甚或与车中员警勾通,出小数代价为运动费,百弊丛生。有“二仙传道”“偷渡阴平”“连升三级”诸术语,由民五六至民十八为津浦、京汉两路路政最坏时期,以致亏空累累,员工开支均难维持,而民十三四五京汉线尤甚。)

  车警本知现时无票乘车者多蒙混技穷,始行照补,闻言回忆众人所说胖子无故欺人情景,颇似有为而发,胖子语言卑鄙,貌相粗蠢,一望而知为下等社会,再被侉兵抓紧,假话一蒙,又急又冤枉,气昏了心,一句话答不上来,越是情实心虚,不由不信,冷笑道:“喂,你怎么啦,倒是有票没有哇?”一句话把胖子提醒,急得直起誓道:“我实在由蚌埠买的去德州的车票,用手中包住,里头还有三十块交通银行钞票,到车上还打开过。你老不信,这位赶我的老大爷他还看见过,你问问去。实不相瞒,我做买卖赔本,非到德州找人不可,就这一点救命盘川。我也是该死,看他小孩子好欺负,逗着玩的,挨了打不算,还吃这大苦,一定是刚才打架掉在地上,让人拾了去。我的妈妈,这一下坑苦我啦!我要说诳话我是忘八蛋!”车警喝道:“你发昏当不了死,别装着玩啦,掏钱补票,还得加倍罚你。这位大哥见你混上车的,有凭有证,你还赖吗?”胖子笑道:“老总一定看错人啦,巡警老爷,你莫着急,我准给你想法子找票就是。”

  车守是广东人,早已不耐,便对车警道:“没票照章补票,由头站算起,到了徐州轰他下去,我查票去了。”说罢自去。车警重又连声催问,胖子也不理他,依然沿途找去,鞋倒全都寻到,就便穿上,票和钱包仍是无有,急得满身汗湿淋漓,落汤鸡一般。全车上人当他有心做作,纷纷嘲笑不止,众恶之下胖子已似斗败了的公鸡,冤苦急痛,哪敢哼哈一字。最后实找不到,急得往当中过道一跪,痛哭流涕,哀告道:“哪位拾了我的钱包,快积点德行拿出来吧,不然我没命了!”哭喊一阵,无人理会,他又道:“钱包就没有啦,往常不碍事,如今这是我的命根子,一定给人扒了去。就说我跟小孩子打架,那怪我瞎眼,钱还决不是他偷的,我也想开啦,反正是没命,明知是祸也要惹,我说出人来,你老就帮我搜,搜不出我认罚,不说是你的章程,只当行好。”

  车警见他情急之状,也觉不是出于虚伪,便问:“你自不小心,打算搜谁?”胖于偏头回望,前挎兵正坐少妇身后,满面凶煞之气,看去实是胆寒,想了又想,把心一横,先跳起身,朝众喊道:“哪位拾的请丢出来,是我祖宗,是我救命恩人。一定要我的命,我就跟他拼啦。”喊了两声,无人答理,猛的拉了车警道:“老爷,你跟我走,搜不出来,砍我的头。”车警还问是谁,那说胖子无票的垮兵衣袖已自掳起,前一侉兵也把皮带重又解下。胖子两眼通红,刚指着少妇身后侉兵,颤声急喊:“就是他!”“他”字还未说到,身后垮兵骂得一声“奶奶的”,前坐傍兵霍地立起。

  车警早明白了几分,见势不佳,同车垮兵甚多,如何应付,忙喝“别忙”,伸手想拉时,身后人影一闪,胖子已吃人挡住,拉退转来,定眼一看,正是和他打架的少年。胖子双手被束,挣扎不脱,急得直喊:“小祖宗放手,与你无干。”少年喝道:“胖猪少说话,叫你有钱坐下一趟车如何?”胖子急瞪着一双红眼问道:“你说什么?难道是你拾去的吗?”少年未及答言,侉兵更怒问少年:“兄弟你这干啥?”少年大声道:“我看这胖猪可怜可恨,徐州就到,想给他点钱,打发他滚。”少妇身后侉兵本已拿了皮带起身,闻言看了少年一眼,重又坐下。胖子也听清了语意,便道:“少老爷,你要行好,三十块钱,另外一张去德州的车票,少一文我都要命。”少年道:“我没那些余钱,却也差不什多。我嫌你臭,你站这里,算算我的盘川再定。”对座老头忽问胖子道:“你的手中包我没看清有什么东西,到底除车票外还有什么?如说真话,也许我帮点忙。”胖子道:“天爷爷在上,我是四十块钞票,买票下来还剩三张十块整票,连车票包在一起,别的什么都没有。”老头笑对少年道:“你听见的,并无别物。”随由身畔取出五元一张八张中国票,正要开口,少年已取出十块现洋,两张五元钞票,正唤胖子过去,老头拦道:“阁下义举,我也不拦,一则我也讨厌此人,急欲其去,二则阁下千里长途,川资并不富余,救人仍难救彻,真要从井救人,何妨由我垫办,事后你再算还,也是一样。”

  少年明知钱是少妇身后那傍兵偷去,因见胖子上去一搜,必遭毒打,心想胖子虽然可恶,这些时的遭遇已尽够受用,看他情急之状,也许性命攸关,无如自己也非富有,意欲折中分济,不料老头如此伉爽,活又说得那么圆通,只得罢了。偷觑侉兵已就邻座挨挤,面有愧色,便取了一支纸烟划火递过,傍兵红着一张脸接过道:“老兄弟,你真好人,俺不怪你,俺俩还得交交,俺叫刘海山,兄弟你姓啥?”少年答说:“姓周。”少妇身后那传兵忽唤刘海山,倍兵应声自去。老头对胖子告诫道:“我生平疾恶如仇,似你这样人哭死在我面前,也休想拿个钱去。只为这位先生年纪虽轻,智、仁、勇三者皆备,更有极好涵养,我不愿他为你这蠢才耗他川资,也不问你所说真假,给你这四十元,但有一节,你必须徐州下车,趁下班车再往德州,一则我二人见你惹厌,二则你已得罪了人,如再出事,就无人救你了,你可依得?”胖子连忙跪谢应诺,并说:“未到站以前先搬到前面车去,省得二位老爷见我生气。”老头哼了一声,胖子将钱接过,又朝少年叩谢,径将衣包提箱取下,老头乘机向车警手里一塞,附耳说了两句,车警随喝胖子道:“还不快跟我补票去。”胖子诺诺连声,一同往前车走去。

  少年便要分担所出之钱,老头笑道:“周老弟,我二人倒换一下,此钱既已出手,还肯要人分担?实对你说,我也不是什么仗义疏财之士,只为萍水相逢,我是初见不久便已倾心,你却别有怀抱,不曾注及老朽,特意借此区区,作个忘年之交的由头罢了。长途寂寞,举车无一可语之人,难得投缘,正有许多话说,不值为此计较呢。”少年吃老头开门见山一说,反倒无言可答,知道再争便假,只得谢了。老头道:“并非赠你,何谢之有?厌物虽仍同行,已决不敢再来,等徐州乱过去,我们索性唤茶房将床搭好,联榻而谈吧。”少年正要请教姓名,并问胖子怎会不下,车已进站,忽见垮兵提了少妇行筐同往车门走去,行时似和刘海山争论,面有忿色。刘海山也嘴里咕噜,意甚不快。徐州大站,上下车客均多,并无人来争座,一会车开,老头自车停便伏窗外望,忽朝少年努嘴。少年往窗外一看,正是侉兵同那少妇在站台上东张西望,身旁放着行李,似乎寻人之状。车快出站,侉兵忽又朝车奔来,似要再上,吃少妇抢前拉住,车行渐速,晃眼混入众人影里分别不出。少年觉着无什意思,随口问道:“那丘八莫非下错站么?”老头低语道:“此中大有文章,少时再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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