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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这日曾介白忽然来访,说元荪事已荐妥,只须去见吕绶生便可到差。瑞华因介白是儿女亲家,请托在先,怎好不就?也没问及事情大小,便借元荪熬夜伤目为由去向伯英商说辞职,一面催着元荪即日到差。元荪虽觉伯英为人豪爽爱才,长处下去前途不是无望,不舍离开,无如瑞华已代辞去,无可如何,当日午后便往奖券处去见总办到差。初意总办既是介白同寅至好,事已荐妥,一到必见,哪知吕绶生是内务部最红司长,介白情面不够,处中员司不是内务员司兼任,便是有大来头,稍好一点的早已派定,似元荪这类寻常请托的都打入书记队里。而官场习气又与报馆迥乎不同,元荪到号房递了禀见到差名片,号房拿进去,隔了老大一会才拿出来,把元荪引到后院一个小屋子里落座。元荪见内中坐着七八个人,有老有少,不是市井便是寒酸,屋小人多,又有三四个抽卷烟的,闹得满屋乌烟瘴气,加上各人身上的汗臭和特有的葱蒜味道,初入门时几乎气都透不过来,强自忍耐,找了一张红漆未干、摸去还在发粘的方凳坐下,暗中留神查看。

  全屋共是八人,中有五个默坐一隅,谁不理谁,面色甚是紧张。有两个年纪轻的叼着烟卷在室中往来闲踱,满地乱吐,偶然互询几句,如怎还没信,凭咱们这位荐主吕八爷决不能不懂面子,至不济也来个办事员之类。邻窗小桌前还坐着一人正在抄写文件,面前堆着十几本簿子,走过去瞟了一眼,那人年约四十,凡人不理,神气活现,那些簿子只一本红签上写有收发二字,下余连标题都没有,分明新自南纸店送来,内里也是空空,那人却把它看得极为重要,偶有一个新来不知趣的走过时顺手翻了翻,那人面上立现不快之容,忙把标有收发二字的藏在抽屉以内,一面将那人所翻空白簿子理齐,还用手帕掸了掸,仿佛此是公事,关防机密,不能妄动。再看所抄写的也不是什文件,乃是总办以下各股长、科长、重要职员的姓名、住址,寥寥十余人,因写错而废去的十行红格已有了六七张。元荪看时,刚刚写完,仍有一个补丁在上面,想是红格已完,只可将就。那人偶一吐痰,瞥见元荪在侧,赶忙拿本簿子将所抄住址单盖上。元荪在州县衙门长大,公事并不外行,见他如此张致不禁好笑,知道这班人无可共语,异日共事那是无法,此时能不答理为妙。

  元荪待了一会,实熏得难受,正想走至外面小院稍透空气,忽一粉面星眸、衣裳整洁的美少年走了进来,递给桌前那人一叠红格纸,说道:“杨先生,总办叫大家写点小楷看看,好定薪水,你那住址单还没抄好?”话才几句,姓杨的已答了无数“是”字,未了又说:“早抄好了,林先生请看。我头一个到差,定薪水时请代向总办美言几句。”姓林少年鼻孔哼了一声,往外走去。姓杨的一数红格槁纸共是十五张,全屋连他共是九人,分给每人一张,将下剩的全都藏起。室当中还有两张半桌,两副文具,人多却不敷用。元荪见他开抽屉时内有十几枝“乌龙水”,还杂着两支“元字笔”。姓杨的也不问别人如何写法,藏好余纸便爬在桌上,将笔抽出,打算抢在头里先写,却想不起写什么好,拿着笔直皱眉头。另外两个年纪较长的看去似有经历,姓林的一走,先过去把两份文具占住,取纸时也只一人过来,下余六人都无笔墨座位。

  内中一个烟卷从未离嘴,穿着一件瘦得像绑在身上的华丝葛夹衫,满面雪花膏,面带青灰色,像是三期肺病的少年,走过去一拍姓杨的肩膀,问道:“杨先生,刚才那位也不说明白话就忙着走啦,咱们倒是写什么?连个准词都没有,笔墨跟坐的地间也都没有,你抽一支,你说这不是要孩子好看吗?可叫人怎么写呀?”随说早递了一支卷烟过去,合着看出对方神色和善,拿烟卷当了贿赂堵嘴,闹得话也成了乱七八糟。果然姓杨的正对红格纸想心思,写什么词好,吃肺病的少年悄不声突在背后一拍,吓了一跳,差点笔没落在纸上,又废一张,心中老大不快。刚把脸一沉,待要发话,瞥见少年递的是支粉包烟,立时转了笑脸,连说:“你请你请,我刚抽过。”可是烟已到手,先就少年手上烟头点燃,狠狠吸了一口,才笑道:“林先生真忙,我也短问一声,想不起写什么好。我想还是等他再来,问明白了再写的好。用不用就这一下了,不是闹着玩的。没笔不要紧,待会我写完再让你写。咱们自己哥们,以后同事,还要多亲多近,没关系。我打开办就到差,有事你只问我,包你没错。”

  说时,中桌两人已各写了几行小楷,从容立起,唤道:“哪位请写?”旁观的还有三人,便争着坐下了两个,内中一个胡子口里让人,却朝元荪点首。元荪懒得和这些人争,只点头笑笑,没有过去。可是这两人写完一说,余人都着了急,全拥过去观看,姓杨的闻言心里也发了毛,赶过去一看,那两人小楷都比他好,写的却是一段格言,先颇嫉妒卜又拿不准写这类字对不对,有心等姓林的来问过再写,又恐落在人后,心正为难,见后坐两人想是受了前人指点在抄“四书”,心中着急,口里却说便宜话,惑乱人心,冷笑道:“总办是考咱们了事,必是林先生事忙忘了细说,如今题目不知道,就发一张纸,楞往上随便抄书,这叫什么公事?待会拿上去要砸了啦?我看有福不用忙,写得多快也得按着号房那本簿子有个先来后到。再说林先生是咱们头儿,跟我有交情,等我问明白了再写,先沉住气,省得出错,待会重写,我可没处找纸去。”

  这时众人多向两老头请教,知道只考小楷好坏,不论文章,只不抄《金瓶梅》《肉蒲团》,什字全成,否则传话人早有交代,决无此随便。看出姓杨的只会装腔,拿不起主意,是个二五眼,闻言谁也不肯答腔。姓杨的见先写完的拿着各人所写三五行小楷不住细心观赏,低头想心思。未写的在旁等接前人位子,面带惶急,并无一人理睬,无法劝阻,干生气,猛想起自己红格子甚多,写得不对不过多糟一张纸,万一大家写得对,如等姓林的来问明再写岂不误事?心里一着急,不顾再说冷话,便往当窗小桌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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