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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到家一看,姊姊牌局未散,上房尽是女客,虽都见过,不愿上去,又不甚高兴,倒在床上,拿了本书,正在边看边想心事,忽听外甥女婉拎在外间唤道:“三舅回来了么?”元苏连忙起身,出问何事。婉拎笑道:“跟三舅道喜,有好差事了。”婉衿比元荪只小两岁,人甚聪明温淑,写得一笔好字,瑞华因自己不育,对于前房之女颇知抚爱,所以这两外甥男女对于元荪都甚亲切。元荪笑答:“什么好差事?大约是个书记。”婉衿低声说道:“三舅见了妈莫露出事小不高兴的意思,今午为了此事还和爹爹争呢。”元荪问故,见婉衿道:“曾姻伯原荐的是办事员,因他素来性子慢,吕总办事答应之后没再往下追。今天三舅完差,爹爹不放心,打电话一问,才知办事员额少,三舅位置被人抢去,只补了个书记,爹爹觉得路远钱少,事比报馆还苦,当初虽和三舅说过不是办事员便是书记,那只是恐三舅年轻心大,见事容易,故意说的,谁知弄假成真,到头还是书记,又听说每月薪水只得二十元,回家吃中饭不远,除了车钱饭钱,也就将够三舅零用,不特太苦,还不好意思,对曾年伯未免埋怨两句。你知妈是最帮曾家的,自然争了两句。三舅适才打电话回来,说在大外公家吃饭,妈还说三舅有了事喜欢送信去的。你少时上去,一现不愿意不是惹她生气了么?”

  元荪一想,寄人篱下,反正伯、姊之命俱难违抗,事已定局,乐得假作高兴,大家喜欢。主意打定,略谈几句婉衿辞去,一会便听上房传话,喊车夫拉车出去点灯。隔窗窥见女客皆走,便往上房走去,一问拙庵已然早睡。随听瑞华母女送客回转,渐行渐近。瑞华道:“我就知道你三舅和我一样能知好歹不是?一个初出门的年轻人有个事做就是好的,还论什么大小?你看会馆里住了多少闲人,有的来了好几年,都是前清做过大事的,求当一个录事还求不到呢。我替他托了曾姻伯,要是事成了不就把人得罪不说,再要被人间两句,说你兄弟到底有多大本事,想要多大位置才就,你叫我这张脸往哪里放?”

  婉衿没有接口,元荪知是有心说给自己听的,心中难过万分,不便显出。听到末句,人已走上台阶,只得接了出去道:“姊姊,今天手气好么?”瑞华见元荪面上神情仍和平常一样,笑道:“我听吴妈说老舅爷回来就倒在床上看书,也没上来,我还当你嫌介白找的事情小不高兴呢。我心里一别扭,差点把牌打错,被向太太在庄上敲我一个满贯。后来我叫婉衿去看你说什么,才知在伯父家饭后吃了些凉茶,人不舒服,并不是嫌事情小。你说打牌的事全在人的心境,我听这话,心思才放下。李太大、向太太又都夸你,说听他们老爷说的,你学问好,人聪明,将来必要发达,我又一高兴。本该调白板的,调了一张三筒,截了下家的和,跟着满贯连庄,多怪?

  “官场中的事都是由小的做起,没见江苏巡抚程雪楼不得意时才给人家教四两银的馆吗?那时节也在京,时常往来,还接济过他。陈了明和尚拿《一掌经》算他出六年戴红顶子,谁都不肯信,谁想不久到黑龙江去做州县,跟着俄国犯境,兵临城下,要开大炮轰城,他拼了性命不要尽忠报国,自己去和俄国带兵大将交涉,爬在炮眼上不肯下来,这才将俄国感动,没有开炮。后来事情上闻,交涉办了之后,皇上西太后见他是够忠臣,连次升官,由黑龙江将军一直升到江苏巡抚,要是不光复的话,拜相封侯都在意中,连带我娘婆二家也跟着好了。而他分发黑龙江以及署州县缺也全由教馆这点渊源而起。你出来年纪比他教馆时代小一倍都不止,虽然民国不兴科举,你求不到正途之名,焉知不因今日的小事引出将来奥援呢?你愿意就,可见心还明白,何况介白还答应以后为你想法子另找好事呢。明天到曾家道个谢去。不,明天礼拜六,你要上衙门,介白又起得晚,见他须在下午三点,还是后天礼拜去罢。”跟着便喊:“吴妈,舅老爷由明天起天天要上衙门,路大远,一过七点不起赶紧叫他。”

  元荪心烦,知她本题越说越多,不愿再往下听,一边随口应诺,藉词岔到那给程老伯算八字的了明和尚,道:“我也听爹在日说过,他人在这里么?闻他认字不多,怎会算得这准?”瑞华道:“你哪知道了明和尚俗家姓陈,本是四川一个放牛娃,因他从小孤苦伶仃,往峨眉山出家当和尚。他师父是峨眉山解脱坡旁一座小庙的老方丈,名字我已忘记,是个有道高僧。他拜师时年纪甚轻,那老和尚年几八九十岁,庙基清苦,有十来个徒弟,他常年只在庙中做些粗事。老和尚很有法力,到圆寂的前几年,常时把徒弟分别叫到房里,除一个二徒弟是传他衣钵之外,有的传授经典禅功,有的传授道法,有的教以行医,还有两个教做手工的各有所长,无一相同,独对了明一无传授。了明人甚忠厚,一点也不怨恨,仍是照常念经做事。

  “这年见师兄弟们都学了本事,老和尚又有‘师徒缘法再有四年便满,的话,了明一想,自己身无一技之长,认字不多,许多经典都念不下,师父去后便投别庙去当和尚也无人要。正在背地犯愁,这一晚众人都睡,老和尚忽把他唤至房内,手里拿着一卷抄本书,说道:‘你知我传他们经典艺能的缘法么?他们都是出家人,庙况又极清苦,我灭度后养不得许多人,二徒弟是传我衣钵承接这庙的,大徒弟、三徒弟须去广东另投师父,余人除八徒弟随二徒弟在此,也都各有去处,但他们除了念经什么不会。我师徒又是苦修,不去别庙挂单。你来这十来年,值我因师徒不久缘满,为想暂聚数年,无地栖身,才在这里兴建这座小庙。以前只我一人,常在后山洞里清修,他们都是散在四方,我在还可为他们设法,我去以后便更艰难,所以近一年两年我一面传他们佛门功课,一面各传授一点谋生济人之术。因你不是世外人,将来还有功名,同时所传技能又极容易,所以传得迟些。”

  “了明跪请道:‘弟子文不文,武不武,连经典都念不下来,什么事都不会,怎有做官之望?只求师父传点医道,能够行道救人,就便谋生,就感激不尽了。’老和尚微笑道:‘事有定数,哪能由你心想。你我师徒缘法只此,将来你不特有功名,并还娶妻生子,医道非有绝顶聪明,多年经历,才可手到病除,此事大不容易,稍一不慎便造不孽。徒弟中学医的虽有三人,只一个是从入门起便在闲时用功,得了我的传授在外行道,从未错过。去年我只把几本秘方给他备考,使他遇上疑难可早判断,给人诊治。便不传授也理会得,只胆子小点,病人晚愈两夭,多吃几次药便了。下余两个都只传了七八个专治一样重症的草头秘方,遇上这类急症固可立地见功,此方以外却治不得,又不许多受酬谢,救人之外勉强借它吃饭而已,你如学了它怎有官做?我传你的这本书名为《一掌经》,因你认字不多,上面颇多俗语,你先拿去把它背熟了来,我再传你诀窍用法,包你一生仗它得名得利,吃着不尽。你如能以人胜天,只享空名,不堕尘网,留待来生受用,自是再好没有,料你极难办到,就是还俗入世,反正享受也有的了。’

  “了明随师十年,深知老和尚灵异,敬谨拜谢,捧回房去背人勤读,半年工夫便自烂熟,轮流倒背。老和尚又把他唤去,告以这是一本算命的秘诀,你既熟读,再把《正反六十四盘图诀》教你,一点便透,随即一一传授。了明平日天资极钝,也是福至心灵,又习了些日居然悟彻玄机,后来老和尚坐化,他便出来以此谋生,到处请游。凡是经他算过的人无不应验,后来名气越传越远,被西太后知道,值他正来北京,便宣进宫去给西太后算了一命,奏对称旨,赐了一领袈裟和好些东西。他又到四川,便对人宣称是老佛爷的替身,日常结交官府,出入绅宦人家。

  “当时四川总督我忘了是谁,因他出身寒微,父亲是个落魄寒士,读书不得功名,穷到没法,弄了一条小船在江上钓鱼为生,终年浮家泛宅,连房瓦都没一片。那停船之处是个山崖,崖上有一张铁匠,终日在上升火打铁。两家因为邻近,日常见面,颇为交好。当生总督时,崖上张铁匠家也同时听到儿啼,原来两家女的都早有孕,互相一问,恰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下,又都是个男的,两家父母俱觉奇怪,从小便令两小孩结拜,拿拈闸来分大小,总督算是庚兄,当小孩时和铁匠之子一处玩,两下甚是投缘。直到十多岁上才行分手。总督大来便得了功名,由此一帆风顺,官运亨通,一直做到四川总督。可是那小铁匠从小只学打铁,父母死后依旧开着那小铁铺,光景甚是穷苦。

  “这年总督封翁七十大寿,忽然想起前事,对总督说:‘你现在是封疆大吏,功成名就了,可还记得你那庚弟么?想当初他父母对我家也很好,你又和他一起长大,认过兄弟,现在你要提拔他,给个官做,不是极容易的事么?’”总督素孝,闻言想起前事,立命差官到昔年停舟的崖上将那铁匠寻来,并先给他好些安家银子,初意铁匠不认得字,先给他个武官做,日后再以军功保奏。那知到后一谈,铁匠小时和总督同玩还不甚蠢,这时长大竟是蠢如鹿豕,除去会打铁什么也不会做,尤其是怕官如命,见人一句话说不出,差官去接他时便吓得要死,连哄带强逼才请出来。一路之上日朝差官磕头,求饶他命。到了衙门,见了下人都害怕,终日惶惶,提心吊胆,这等情形便武官也没法做。

  “总督为体亲心,又念在同庚竹马之交,一面着人向他解劝,告以莫怕,是对他好,一面给他补了个戈什哈,给他吃好的,穿好的,好容易才劝得他见着熟人不害怕了,生人见面仍是怯场。满心还想他日久可以练出来,哪知生来没福受用,穿上好衣服,终日毛焦火辣,坐立不安,和针扎一样。吃了好的酒食,一病便多少天。别人都是受那贫苦磨折,他却受了富贵磨折,不到三月便磨成不是人形。总督一看人已不行,可是心还以为他既和自己同庚,决不能没有一点福命,也许生长贫乡僻壤,终年恶衣恶食,忽说换了鲜衣美食,肠胃不服,好些不惯,此次生病也是适逢其会,因他求归甚切,便给了他一百银子做盘川回家,养好病再来巴结差事。

  “铁匠的家就在邻省,因他法官,再四力辞不要人送,并且一听见他回家,当日精神振起,病便好了多半,无须护送,只得听之。那条道路本来平靖,不知怎的,他还没走到家便遇强盗抢个干净,还挨了一顿苦打,没奈何折回去见总督。总督又好气又好笑,见病已好,便留他住下,一面严饬该管该县缉盗,一面命人将他妻子接来,这一下却是更糟,从回来当晚便又病倒,比前还要厉害,同时乃妻乃子怯官更甚,竟和避盗一样逃人山中潜伏不出,简直找不着影子。总督无法,便禀封翁,拿出钱来命人给他在家乡广置田宅,以为这样使他安居乐业,不再做那打铁生涯,享点庸福总可以了;哪知他赋命穷薄,仍是承受不起,带病还家,一病三年,家又连遭天火,直到家产卖光,仍开小铁铺终日与炭火炉锤相交,才身强体壮,回复过来。尤其是总督每有赐与,他必出情形,非到精光不能平安。同年月日时生的人会是两样福命,为此总督素不信星命之学。事已隔了多年,一听了明如此招摇,勃然大怒,立时命人将他拘去,要按妖言惑众,就地正法。当时一般绅宦俱往请托求情,说了明实有灵验,并非招摇惑众。总督笑说:‘这个容易试验,他既是占算如神,我就拿这个来考他,到时如能算准自无话说,否则便是妖言,那就莫怪我不讲情面。’众绅宦自然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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