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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龙女敬罢蛊神之后,照例要去寻王庭栋,忽然寻找不着,立刻传集合衙人等审问。大家都知提督江山是由夫人打将出来的,不啻是一太上提督,一听夫人传唤,谁敢不去到场!你也去我也去,闹得偌大一个提督衙门,门前一个人影俱无。起初王庭栋还疑惑是众人偷懒,却不知是九龙女在后堂召集众人审问他的踪迹呢。衙中诸人,有人知老爷是被两个小舅老爷挟走,可是谁也不敢多说。九龙女间了两遍,不见有人答话,在二堂上又跳又骂。方才那个旗牌满想讨好,偷出城去送信,却不料讨好不成,反白挨了几马鞭子。后来一个胆大的亲兵对九龙女说了实话。九龙女一听,男人被他两个兄弟用强力挟走。她知山民犯了野性不认亲戚,又急又怒,立刻叫人取来兵刃,带领合衙兵将前去拼命。刚出大堂,便遇王庭栋同着姬氏弟兄同来,心中一喜,也不暇再问详情,当着众目之下,一把抱过马来。王庭栋虽然怀着一肚皮鬼胎,幸而山女好骗,又有野味作证,倒没怎么和他淘气,只不过埋怨几句累她担心罢了,事后才想起那个亲兵所报不实,那个亲兵却早已知机逃走了。王庭栋受了姬氏弟兄这一番恐吓以后,无论姬氏弟兄闹得如何厉害,再也不敢向九龙女提起半个字了。这且不言。

  话说姬氏弟兄听了谋士黄修之计制服了王庭栋,出得城来。姬火的马被王庭栋骑了去,二人恐怕姊姊怪罪,连马也不顾得要。二人本是合骑着一匹马,正行之间,忽然觉着腹中饥饿,回家用饭业已过时,寨主姬天见着面总是唠唠叨叨,便不打算回家,正想回城中寻一个酒楼用饭。那匹马想是也同主人一样,跑了一早晨,有点腹内空空,想回家去用点草料,加紧速度往前跑去,却已跑到黔灵山脚下。正要回马,忽然看见路旁林抄上挑着一个青布帘儿,上面用红线绣得有字。姬氏弟兄虽然目不识丁,却因到了省城,与汉人往还日久,知道这是酒家招牌。姬怵便对姬火道:“这里不是新开张的一家酒铺?我们何必又往城里去跑什么丧呢?”说着便双双下马,往那酒肆走去。

  这时正是二三月间天气,桃红柳绿,满眼芳菲。这酒铺位置在黔灵山鸣玉涧的半山麓上,三面桃花,一面流泉飞瀑,地势绝佳,加以布置构造得法,类似一座三面透风、高敞明亮的大茅亭,凭着亭栏饮酒,可以把水色山光齐收眼底,端的是酒乡中人一个绝好的胜地。这酒肆主人,便是上文所说的毛惜羽,他因为旧肆幅员大小,生涯鼎盛,一遇春秋佳日,就座无隙地,他的玉泉酒又卖出了名,往往供不应求,毛惜羽叹道:“青山避地,原为吃碗粗茶淡饭,过几年清闲岁月,谁知一为衣食,仍是要累人多少俗忙呢!”起初原想历年辛苦,已积下了几十亩山田,索性收市不干,转让别人。经不住多少常年主顾苦劝,又想自己只有一个爱女,老妻业已多年不育,并且还得了痨病,将来老妻身后同女儿陪嫁,还得早点打主意。盘算了一阵,才决定继续干将下去。当下取出历年来的私蓄,把旧日的酒肆改作酿酒的作坊,添用了好些雇工,在鸣玉涧旁择了一个最适当的风景绝佳之处,盖了一所酒肆,代卖饭菜小吃。把一半分作雅座、卧房、厨房,那一半共有六七丈长、两丈来宽,也不去隔断,都算成酒座。外面这一半地方,也不用窗槁,稀稀疏疏,用松木围成三面栏干,上搭松毛篷子,为的是好让饮酒的人饱览山容。这种构造既省事省钱,又极清雅美观。今日才得搭成,还未十分完工,这些老主顾已闻风而至,刚刚早上忙完了一阵,满堂酒客走了约一小半,忽见姬氏弟兄走来。因为这座酒肆房后背着岩角,恰当姬氏弟兄下马处的前面,被那岩角隐蔽,所以姬氏弟兄进城时,没有看见这隐在桃林中新开的酒肆,这时被青帘招饮,走了进来。

  姬氏兄弟虽不认得这乡下佬毛惜羽,毛惜羽却早已对他二人不但闻名,而且时常留神,认过他们的面容,暗忖头天新开张,便来了这两尊瘟神,不由暗骂自己老糊涂,什么好地方不找,单在他二人出入必由之路上开什么酒肆!知道这两人不大好惹,急忙唤开酒保,亲自上前招待,暗暗通知两个酒保,千万不可怠慢,又进去要女儿筠玉就在内室不要出来。一切嘱咐以后,自己才亲在柜前料理,由酒保上前端菜。姬氏弟兄入座以后,只喊将好菜好酒拿来。毛家酒肆中的酒菜样式不多,但俱都可口,姬氏弟兄吃喝得有趣,止不住连夸酒好菜好,一眼瞥见一个酒保端了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个松毛熏过的大肥母鸡,颜色通红,亮晶晶直冒油光,鸡旁边放着一把叉子,一把极明亮的小刀,还有一大盅鸡卤子,那股香味直透鼻端,不禁馋涎欲滴,急忙唤过那个端鸡的酒保说道:“我们要吃这个。”说罢,便要动手去抓。那酒保慌道:“这是我们铺子里有名的烧腊熏鸡,须要现做才得吃,连烧烤带熏极为费事。位爷台要吃,小的吩咐厨房再给烤一个来。这鸡是别位客官预定的,凡事有先来后到,我们不好交代,求二位爷台多多容让,稍停一会再吃吧。”

  姬氏弟兄闻言正要翻脸,毛惜羽见这边争论,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一面抢过鸡盘搁在桌上,一面数说那个酒保道:“你好不省事,我适才怎么嘱咐你的!今日我请这二位爷台用酒,喜欢吃什么只管拿来。这只鸡虽然是余爷定的,余爷是老主顾,岂不知道原谅我们?一只鸡算什么!二位爷台是喜欢早吃,有什么打紧?真是废物,还不走开!”一面又转回身向姬氏弟兄赔小心,眼睛却朝东偏角上一个凭栏看山的少年望去。那少年朝他点了点头,两道长眉往上一耸,似乎在那里冷笑。姬氏弟兄本是粗人,见毛惜羽赔话,反说:“这个老头子真好,我们吃完了,多给钱把他。”毛惜羽笑道:“二位爷光降,请还请不到,岂有要钱之理!请随便用吧。”说罢,走进内室去了。一会儿又走了出来,亲自托了一个木盘,上面也有一只同样的肥鸡,走到那少年跟前,悄悄说道:“有劳余爷久等。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幸而适才小女见老汉忙了大半天,没有吃得好饭,给余爷烧鸡的时候多烧了一只,准备与老汉下酒。不然这烧腊鸡,又要加顶好的酱油烤,又要在松毛上熏,烤一会熏一会,火要匀烤要透,老了不好吃,嫩了不香,鸡油不能透出皮外,做起来极其费事,现做得好一会工夫。老汉虽然只图暂避目前之祸,如何对得起人!”

  那姓余的少年单名一个独字,生得猿背蜂腰,长眉朗目,英姿飒爽,顾盼非凡,本是毛家酒肆的老主顾,因同毛惜羽谈得最投契,毛惜羽常做些拿手好菜给他下酒,今日见毛家酒肆迁移新张,特来沽饮。毛惜羽见他到来,百忙中也没和他说,知他爱吃那酱油烧腊熏鸡,便给他烧了一只,平空被姬氏弟兄恃强抢去。直到酒保说出是那位客官所定的,余独才知是毛惜羽的敬意,见姬氏弟兄强横不讲理,原要上前理论,后来见主人申斥酒保,姬氏弟兄又是山人打扮,久闻王庭栋两个小舅横行乡里,无恶不作,便猜是他二人,为怕给主人惹祸,只好强忍心头,这会又见毛惜羽亲自端了一只自己素常喜吃的肥鸡前来赔话,急忙起身让座,答道:“老丈盛情,愚下拜领。老丈既未用饭,有这样的好菜,就请移尊就教罢。”毛惜羽道:“今日不比往日可以随便与尊客同饮,还有一些小事须老汉亲自照料。余爷先请,看菜凉了不好吃。少时人散,老汉再来奉陪吧。”说完便要走去。余独道:“老丈慢走,愚下尚有一事请教。”毛惜羽道:“余爷有话,少时再谈,老汉去去就来。”说罢,匆匆走向柜前去了。余独知他用意,只得罢休,见那肥鸡清香扑鼻,便拿起盘内叉刀,切割下一半来就酒,准备留一半给主人。正吃得香甜,忽见山麓下有十几匹马从城内大道奔来,眼看快到山脚,耳旁猛听一声怪叫,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两个山民业已从栏干内纵到外面一个山岩角上,那神气好似招呼山下那两个为首骑马的官儿。这山角离下面差不多有二十余丈高下,两个山民只顾高声狂喊,马上的人却不曾听见。这两个山民着了急,倏地一个梭鱼人水的架势,双手合拢往前一顺,头朝上脚朝下,直往下面纵去。这二三十丈高的半山麓上往下跳,中间还隔着许多突出的岩石,两个山民的身手好不矫捷。只见他们一路连环筋头,手撑足纵,坠石奔流般滚将下去,一直滚到离那群人马前面还有两三丈远近,身子一挺,倏地一个长蛇人洞势,双双穿到马前,一人拉着一匹马的嚼环。那匹马看见从山上滚下两团白影,本已吃了一惊,再被两个山人一拉,吓得前腿举起,人立起来,若不是两个山人拉的劲大,差点没把马上官儿跌翻下地。

  酒肆中人见姬氏弟兄大叫一声纵将下去,齐都注目山下,见二人这般本领,不由失口叫了一声大彩。余独见二人身手如此矫捷,甚是惊异,忽听背后有人叹气,回头一看,正是毛惜羽,现出满脸愁苦之容。余独便问道:“这两个山人,敢莫就是王庭栋那厮的两个小舅子么?”毛惜羽点头叹道:“谁说不是?看来的这一群人,想必又是与他们同恶共济的黄修、洪禄们了。”正说之间,姬氏弟兄已陪着那两个骑马的官儿由山下走来。这一堂酒客,起先见两个山人抢鸡,很觉不平。有那认得的自不必说,会罢酒账各自回家。那不认得的问起酒保,知是姬氏弟兄,暗暗伸了一伸舌头,大半脚底下明白。所留下的人也不过十分之一二,这时又见姬氏弟兄跳下山去接上一些人马,内中还有两个官儿,谁也无心再赏桃花,连正路都不敢走,径自从小道走去,只剩下余独和一个穷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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