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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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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善早已有一点感动,再见另一处土堆偏在一旁,也是四面被水隔断,景象却又不同。为了土坡较大,住了三家,留下的人共是几个妇女,内中两家土房均已坍倒,只有一家保全一间半矮房。风从西北而来,被前面两家挡住,才得保全。内中一个中年农妇和一十六七岁的农女已在升火烧饭。那两家破屋主人共是两老一少,先在抢拾地上的破旧衣物、用具。经过那样狂风暴雨本就乱七八糟,洒了一地,这老少三人先为一块木板、两件旧衣争夺口角,做饭那家望着他们好笑,也不劝解,不知说了两句什么不中听的话,先吵嘴的三人似见自己周身泥污,房物荡然,对方房子没有倒光,母女二人又换了一身干的旧衣,神气骄做,还说冷话,全都愤怒,各自停了争吵,转向对方喝问,由互相对骂变为动起手来,在狂风雨水中扭成一团,引得庙中避雨的土人纷纷议论。内一人说:“这三家妇女冤家一样,男的平日说上许多好听的话,你看水灾一到,三弟兄连娘带老婆一个不管,丢下就跑,方才有人做好事,还想领头打飞食,不是那两位老爷心明眼亮,差一点害得大家都没吃的。如今大雨才止,他这三家婆娘便动起手来,真个现世。我早想好,今日不比往日,他三弟兄再要和那年放赈一样行为,我们不打他个半死才怪。”李善见那人身材短小,一身紫黑皮肤,筋骨十分坚强,语声大高,西廊又有三人挤出,似朝那人理论,刚喝得一声:“杨老,你说谁呢?”殿外立着两个手持长棍的和尚立时抢前怒喝:“你们要吵到外面去,谁也不许再进庙来。”那三人都是横眉竖目正要争论,忽听众人齐呼“不好!”抬头一看,对面那家老妇已纵身入水,随流而去。 原来那老妇见雨住之后,所有房舍衣物以及多年辛苦积蓄的用具被这一场风雨送个干净,最痛心是因见年景甚好,以前土房大小,把夏天打来的粮食卖掉,重新盖了几间土房,又买了几只肥猪。刚安排定当,儿子夫妻也有了住处,不像以前全家挤在一间猪圈似的土屋之内,正在高兴,夸媳妇能干,孙子乖,全家都能出力,以后日子便可过得好点,不致家无存粮,种田之外儿子不另卖苦力便没有吃的。不料一场大风雷雨把好几年的心血冲个干净,想起以后日子难过。当初便为水灾逃荒来此,刚喘一口气,无端遭此惨祸,本就万分悲愤,雨住之后去往破屋一看,好些应用衣物是心爱的多被狂风刮走,越发触目伤心。觉着自己年已七旬,苦已受够,照此灾荒,必累儿孙媳妇更加受罪,又悔不该盖这三间土房,以致把存粮用掉,只说秋粮可以接上,照这年景,便卖青(农民为了青黄不接,急于用钱,每将未成熟的粮食折价卖与左近大户。名为卖青,吃亏甚多。地主仗此重利剥削,往往致富)与人,吃上一半的亏也能度日,省得小夫妻和两个孙子常年受罪,冬冷夏热多吃一年苦头。如今弄个精光,怎对他们得起?又想去掉一人,他们便可多活了一两天,因此萌了死志,由天明起饿了大半日。刚由破屋把隔夜制好准备天明全家吃完做事的麦饼取出,分与儿孙媳妇,连未了一口饼都舍不得吃,看着四人吃完,饿着肚皮,借着分拾被风吹落的东西,乘人不见,冷不防投水自杀。 陈玉夫妇知道乃母勤俭刚直,专喜做事,劝必不听,反而生气,又见乃母有说有笑,均未留意。等到警觉,洪流汹涌,人已被浪头打出老远。陈玉哭喊得一声“娘啊”,便不顾命往水中蹿去。李善看出那名叫陈玉的少年农夫并不会水,到了水中便不由自主,转眼之间已是两次遇险,手忙脚乱,快要淹没;就这晃眼之间,那老妇已冲出里许来路,一路挣扎起落,便是无踪,料已沉底;陈玉也在万分危急之中,不由激动义气,同时听到一声马嘶,是在庙前,既想救人,又恐庙中没有存马之处,“噫”了一声便飞身朝外纵去。情急之下,院中积水又深,仗着一身轻功,早看出水中还有两列残破的石桩断柱伸出水上。那快要漫过殿台的积水,大雨一止,正和潮水一般由各处小路上涌来,齐朝山门外面流去。开头一纵便是两丈来远,落在断柱桩上,紧跟着蜻蜓点水,只两个起落便到庙门之外。头一个遇见二娃,方说:“那两匹马不知何故想要挣断马缰溜走。现在庙旁一间堆草屋内,相公快看看去。庙中原有两个避雨的土人,刚一近前便被踢倒,但未伤人,香伙制它不住,再给草料也不肯吃。”李善闻言大惊,忙同赶去。两马看见主人同声骄嘶,昂头摇尾,欢啸不已。李善不知何意,急于救人,见那强要挣脱的只是自己所骑的白马,另一匹辛良所骑虽也同声嘶鸣,并未挣那马缰,忙将自己所骑的一匹解下。鞍辔均在偏院,也不顾往取,对另一马说:“你乖乖的守在这里,我骑它往救一人,去去就来。”一面吩咐二娃暂代看守,等自己回来再说。 仗着马上功夫极好,以前常骑无鞍马,马又灵慧解意,翻身上去,便踏着由上而下的山洪乱流而下。这时山下地势较高,水势最浅处也有六七尺深,相隔水面还有丈许,目光到处,瞥见相隔不远便是一片村镇,一条木船停在一株断林底下,船上和路旁高地堆了许多粮袋,十六七个壮汉正在搬运,各用树枝扁担将粮袋绑在当中,用手举起,高一脚低一脚踏着浊流,前唤后应,运将过来。船头上立着一人,正是辛良,铁汉不知何往。山坡上另有几个土人等候接应。李善少年英俊,身佩宝剑,又骑着那好一匹白马,分外显得英雄气概,这班土人均知庙中来了两位贵客,正往集上买米放赈,由不得生出敬佩之意,再见纵跃如飞,马又骑得那好,越发心生敬畏。方才两廊争吵的几个先被吓住,全都退了回去。山口接应的几个一见马到,纷纷避开,同喊:“下面水势厉害,大老爷去不得!”李善笑说:“无妨,我去救人。”刚刚纵马入水,便听土人议论说:“今天来的这几匹马真个奇怪,都不怕水。”李善也未留意,一拍马颈朝前驰去。 当地本来有路,前段的水还没淹过马背,又因四面乱流,比起横渡黄河反更难走。马又聪明,不试脚底深浅虚实不肯冒失前进。前面又有一列土崖,相隔水面还有六七尺,上面种着不少高粱,将目光挡住,前面陈家农人反看不见,只听身后庙中众声喧哗,先疑土人和尚争吵,盘坐在马背上静心一听,全是惊奇夸好之声,好似在说马好,只当是说自己,也未理会。看出那马行动吃力,本是昂首骄嘶,虽然力不从心,前进之心颇勇。走过一段,渐渐看出那一带高低深浅不一,如非那马深通水性,两次踏空,几乎出险,不敢勉强,只得听之。心想,这等慢法,那母子二人已不知飘往何方。 心念才动,忽听远远三声马嘶,坐下的马立时骄鸣相应,方想另一匹马尚在庙中,这样大水怎会前面还有马到?猛瞥见一具浮尸随波逐流而来,正由前面淌过,被崖角一挡,改朝马前飘来。先当所救的人,定睛一看,乃是一个穿着华丽的老人,死已多时。同时马也绕过崖口,眼界一宽,只见波涛滚滚,恶浪奔腾,除那远近十来处土堆馒头树叶也似浮在水上,尚未连顶淹没,哪里看得见一点陆地影子?天色又是那么阴森昏暗,空中布满愁云惨雾,随同狂风吹动,狂潮一般飞舞起伏,暗沉沉的,天和水仿佛就要合成一起,将大地上所有生物全数吞去光景。为了光景太暗,水雾迷茫,稍有一点便看不真切,这一临近才知这场水灾之惨。 原来当日先是上流决口,黄河重归;日道,来势已是猛恶,偏又加上流段山洪暴发,跟着狂风暴雨,三面夹攻,滔天恶浪挟着雷霆万钧之势风驰电掣而来。远近居民刚接到警号,立时发现远处水光,有那知道厉害拼舍财物逃得最快的,虽然衣物皆无,照样被困在高地屋顶和大树之上等死,到底还能多活两天。有那不舍财物衣粮逃得稍慢一点的,刚瞥见水头白影,那一两丈高的浪头已排山倒海狂涌而来,休说是人,便是多快的马也休想逃避得开。水到之处,不论房舍人畜、各种物事照例一扫而光,田中种的庄稼更不必说,差一点的树木也被连根拔起,连稍小一点的土堆也被冲塌,被水消溶,雪崩也似化为大股浊流随同急驰而去。初接警报,远近四野都是镗镗镗连串急锣之声,跟着儿啼女号,到处都是哭喊之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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