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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一


  这时火势旺盛,近延眉睫,危险瞬息,已迫万分,吃二人这一让,又耽延了一些;加上罗银用力太猛,虽然纵起,脚底下的积柴立即倒坍,哗啦一声,火星四溅,径往人身前扑到。幸是吕伟父女早有准备,见罗银一纵起身,也紧跟着双双离台飞起。为在山人眼里显耀,父女二人俱都用足生平之力,各纵起八九丈高下,由烈焰中冲越而出,落地时反倒超出了罗银的前面。因纵高落远,四外众山人都看得清楚,不由震天价暴喝起来。可是事也险极,台木宽大,火头七八处,二人身才纵起,火便由分而合,转瞬之间,火焰腾起数丈,冲霄直上,宛如一座火山相似,稍缓须臾,便无幸理。

  火一全燃,一面罗银引客升台,一面众山人便围着火台跳跃,欢呼高唱,歌声入云,甚是雄壮。火池的火也早升起,另有执事山人转动架上梁轴,烧烤那些牛羊野兽。先时只闻一片焦臭之气刺鼻难闻,一会烤熟,肉香、酒香盈溢满坡,衬着明月光中数十堆池火熊熊上升,情趣妙绝。罗、吕三人喘息方定,早有执事山人奔至火架面前,将那烤得焦脆香腴的各种牲畜熟肉,片成巴掌大块,用几方木盘堆陈着献上台来。

  罗银起身,将钟顶上金叉拔下,叉了几片熟肉,高高举起,口中祝颂了几句土词,径往火台上掷去。另向献酒山人手内取了一个满盛药酒的葫芦,照样隔台遥掷。虽然相隔遥远,全都掷到火里,并未落地。火台上立时冒起一阵五色火焰,半晌方熄。肉、酒掷完,祭神仪式便算终了。

  台上诸人各拿起备就的刀叉,随着酒肉更番迭进,各自饮用。台下众山民也纷纷往火架前跑去,不间男女,各拔佩刀,往牲畜身上割了大块烤肉,再去缸中舀了酒,三三两两,自找地方欢呼饮啖,此去彼来,各随所嗜。不消片刻,池中火灭焰残,架上的肉只剩下数十具空骨。又过了一会工夫,连骨架也被山民抢光。火台上的火却烧得正旺,执役健壮山民分班轮流,各恃钩竿,环台而立,以防引起野烧。那站在下风一面的,个个烤得颈红脸涨,气如牛喘,兀自环着火台此奔彼蹿,往来守护,勇敢争先,并无一人后退。有时火团火球飞起,山人用钩竿一拨打,立时爆散,火星满空,落在左近人丛里面。山人只是纷纷惊窜,哗笑欢呼,虽被火烧,也并不以为意。有几个直被烧得肤发皆焦,仍然叫嚣纵跃,自以为勇,乘着酒兴,故意往火台前挤进,满地打滚乱蹦,怪状百出。看神气,仿佛以被火烧伤为乐似的。

  灵姑看了奇怪,暗问范洪,才知按着山俗,此火乃是神火,可以拔除不祥,免去一年疾病。凡是胆子稍大一点的男山民都愿挨一下烧,各以伤处相豪。山人又有专治火烧虫咬的妙药,所以不怕。寨主是一族之长,本身关着全寨山人的祸福吉凶,适才在火台上多留了一会,就得山人爱戴,便是如此。众山民现已全数醉饱,就要开场了。

  二人正谈说间,罗银业已酒醉,忽从座中立起,眼望灵姑,用土语向范连生叽咕了几句。范连生方用土语起身对答,范洪已从座上立起,父子二人用土语正颜厉色对答,竟似戒斥。罗银又望了吕氏父女两眼,把头一低,仍回座上,竟似快快。因当地土语又是一种,吕伟虽听不大懂,料与灵姑有关,悄问范洪。答道。“这厮酒醉胡思,要请师妹与他下台寨舞唱歌。已被我吓退,不用理他。”

  言还未了,罗银倏又立起,手举金钟,连摇了几下。这时台下众山民正在各自相中伴侣,静候号令。有那等不及的,已在低声微唱,拿着芦笙试吹。钟声一响,近侧蛇皮鼓手把鼓打起。紧跟着众山民暴雷也似一阵齐声哗噪过处,除原有寨中乐队外,各把自带的土乐奏起。男女齐上,先绕着火台,在乐声中口里唱着山歌,边跳边唱,又吹又打,各就相中的人调情引逗。只一应声相和,便算情投意合,跳上两圈,即离场他去,捉对儿另寻僻静所在,情话幽会。如有一方不中意,有的还在苦苦纠缠,有的当时改寻他人。山人以健勇为上,不重容貌,各求其偶,十九匀称,并不难配。才跳十数转后,台下人影歌声已越来越稀,连那两个乐队也都加入跳了一阵,各寻伴侣,挽臂而去。未后剩下大小两看台上的主客和一些醉倒坡上的老弱妇孺。台下一时都寂,月明之下,皮鼓也无人再打。只听山巅水涯,深林密菁之中,芦笙吹动,歌声四起,远远随风吹送入耳,遥相应和,月夜听去,觉得分外幽艳缠绵,令人神往。众人侧耳细听了一阵,再看罗银,只呆呆地闷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灵姑生性好动,既觉枯坐无聊,又嫌罗银讨厌,便和吕伟说要和王渊下台步月。吕伟也恐罗银酒醉无礼,闹个不欢而散,好在二人均知山人禁忌,不会随便乱闯,点头应了。王渊自然巴不得与灵姑同游,二人便即下台而走。

  二人刚走入林内不久,忽听台下有一山女曼声低唱,音甚凄楚。吕伟暗忖:“台下人多时,大都一拍即合,成对而去,并不见有落单少女,怎这时还有失偶的怨女?”偏头往下一看,那山女年约十七八岁,不特身材婀娜,面貌也极秀美,正在仰面向上,含泪悲歌。方想:“似此人材,怎会无偶?”那山女唱了一阵,见台上无人理她,忽把蓬着的满头秀发,双伸皓腕往后一拢,径自情急败坏,抢步纵上台来,往中座奔去。吕伟见她手内还握着一把尺许长的锋利腰刀,疑是罗银仇家前来拼命行刺,正要起拦,吃范洪一拉衣襟。停住一看,那山女到了罗银座侧,先是抱住罗银双足,扑地拜倒,哀声吐着土语,似在乞告。罗银只是不理。山女放声大哭,好似伤心已极。哭了一阵,见不答理,倏地银牙一错,把手中腰刀塞在罗银手内,延颈相待。又把胸前葛衣用力一扯,哗的一声撕破,露出雪也似白的酥胸、粉颈,以及嫩馥馥紧团团上缀两粒朱樱的一对玉乳,凑近刀上,意似要罗银亲手杀她,死在情人手内。这一近看,又在月光之下,越显得活色生香,美艳动人。

  众人知道山女痴心,甘为情死,俱都代她可怜。谁知罗银竟似全无一点怜香惜玉之心,倏地大喝一声,将山女那口刀往台下掷去。跟着放下手持金钟,一手抓山女头上秀发,起身往外便拖。那山女一任他摧残凌践,毫不反抗,只把双手搂抱定罗银的大腿,死不松手,口里断断续续仍然唱着极哀艳的情歌。罗银先并不理,依旧恶狠狠横拖竖拽,往外硬拉。

  吕、王等人看不下去,方欲拦劝,因为不知就里,又见范氏父子三人不住摇手示意,只得重又止住,心中正在老大不忍。罗银因山女拼死命抱紧双腿,一任喝骂毒打不放,愈发暴怒,伸手下去,就地一手抓腿,一手抓住腰间,往上一提,看神气颇似要将她甩死。吕、王等三人方暗道:“不好!”那山女倏地停了歌声,将手一松,就看一提之势,纵身而上,两腿分开,夹紧罗银腰腹之间,上面伸双手抱住罗银头颈,把那嫩腹酥胸紧紧贴向罗银胸前,似恨不得两下融为一体之状。同时猛张樱口,在罗银肩颈等处不住乱咬乱啃,周身乱颤,哼哼之声又似哀鸣,又似狂笑。急得罗银在台上乱蹦,两只铁拳似擂鼓一般往山女背股等处乱打不休。眼看快要挣到台口,山女也夹抱更紧,哼声愈急。不知怎的一来,罗银忽然怪吼了一声。吕、王等人看出罗银力大拳沉,山女再不放开,打也打死,以为罗银不知又要下什么手。忽听范广笑道:“好了,好了。”就这微一回顾之间,再看山女,手足已然放开,软绵绵双足双手散摊在罗银两时之间,花憔柳悴,声息已微,仿佛创巨痛深,力竭将死。罗银捧了她往台下便跳。

  王妻心软,早就侧然,不忍卒观。见状只问:“怎了?”范洪笑道:“大家快往台下看呀,听呀。”言还未了,果听罗银莽声莽气在台下高歌,晃眼出现场上,双手仍将山女捧定,只搂得更紧些。山女披散着满头秀发,双手向上环搂着罗银的头颈,有气无力地唱着情歌,头往上迎。罗银边唱边跳,两眼注定山女的脸和胸腹,不时低下头去狂亲乱吻,两人都似快活已极。那歌声也时断时续,忽高忽低,不成音调,不一会便隐入深林之中。

  众人耳听四处山民男女高唱人云,晃荡山林,远近回音响振林樾,罗银、山女已跑得踪影全无,不知去向,范洪才道:“此是本地每年难保不有的怪剧,不足为异,只想不到今年会出在他的身上。人言烈女怕缠郎,这里风俗却是相反。山女用情极专,宁死不二,只要男的还没有娶,哪怕跳过野郎,女的都可纠缠。上来都是存心必死之志,结局十九如愿以偿。因被男山民厌恶凌践而死也不是没有,但因当地山俗虽是重男轻女,有人这样拼死求爱,却是极得意的体面。这等山女又都有点姿色,貌丑的自惭形秽,决不敢来。还有最关紧要的是,当场如将对方打死,事非自找,虽没有罪,可是要看情形处罚,多则十年,少则三五年,不准寨舞择偶。一般山女也认他是心肠大狠,不愿赶他的野郎,所以惨剧绝少发生。

  “适才山女名叫白莲花,乃当地上等美色,从小给汉家充过使女,染了汉俗,自视甚高。年已十九,还是一个处女。本来想嫁罗银,罗银父在前年又从虎口里救过她的命,平日任谁不理。山人多不喜她,时常欺凌。罗银虽恋着银剪山牛母寨主的女儿,不愿要她,人却性暴,爱打不平,不许手下山人欺负,因此她对他越发倾心。自前年来,她每值寨舞,便想向他求偶,因为胆小,怕挨毒打,始终只在台下悲歌,不理也就罢了。今晚不知怎的,她竟会舍命上台硬求。山人好色,最重年少光阴,自不愿受那孤身独宿之罚。我早就知他不会弄死莲花,不然罗银力大,只向致命处一下就打死了,怎会容她苦缠不放呢?我们总想罗银苦恋着牛母寨小主,单思病害得很深,决不要她。以为不是山女挨打不过,知难而退,便是力竭倒地,谁知这厮竟为她至情所动。可见心坚石也穿,精诚所至,什么样人都可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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