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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九


  范洪惊道:“这种多环族人天性凶狠,好刁恶毒,复仇之心又最甚,人心又齐,连罗银那样蛮横的人都不敢招惹他们。住的地方在师妹去的莽苍山左近,路极险阻,轻易不出来,每年不过来赶这么一回墟集。他那里山女最贱,待得比奴隶都不如,从不带出,也不和本寨山民寨舞。只不过买盐、茶,布匹回去,拿东西换东西,都是他山中出产的兽皮之类。与他们交易倒也爽利,不过东西贵贱得由他们定,不许对方讨价。有时明值一个钱的,他能拿数十倍的钱的货来换,有的却不够原价,人又那么凶横,全不讲理,加上好恶无常,这回给得多的,下回又变了少的,以他本寨缺这东西不缺来定。好在多的大多,少的并不太少,汉客都知道他们的风俗性情,起初吃亏便宜,各凭天命,谁也不敢和他们争执。后经家父与汉客们商定:各人东西随他们自己挑,人走以后,再拿他们换下的货物放在一起,照各人换出去的货物贵贱多少,分别按本利成数均匀摊分。这样一分配,得利都不在少,所以他们还算是这里的好主顾。”

  “那酋长乌加力大身轻,更是厉害。白天带了六十多个同族,已将货物交换,分人带走。仅剩乌加和手下十几个小头子,打算看两晚热闹,大吃两顿熟肉,没有回去。这种山民个个多疑,听说昨晚除蛟斩害之事,以为师妹是个青脸獠牙会飞的天神下界。日里他们也已然赶往发水之处看了一回,蛟身已化,没有看见,本就有点不信,再一见师妹生得这样文雅秀气,越发当是本寨山人拿大话吓人哄他们。就师妹不嫌他冷笑轻视,晚来他也必和罗银说,要仙客显出本领与他看,否则决不甘休。虽然也是惹厌,却可使其心服口服,不致结仇,再启争端。这样一来仇就大了。”

  “他那颈上铁环是有品级的,以多为贵。外口尖棱甚是锋利,对敌时取下来当暗器用,百步以内,无论人兽,都难幸免。连那背上插的厚背钢刀,都是防身利器。那刀每人只有一把,也是从生下来就采生铁打炼,年年磨冶,到了十六岁生日那天,刀才打成,真是精钢百炼、吹毛断铁的好兵器。人死后用天葬之法,引来恶鸟吃尽。刀却埋在地下,算是祖坟,说灵魂附在上面。每年子规啼时,前去哭祭。祭罢三年,那地方便成了禁地,谁也不敢前往。这两样直看得比命还重。与人结仇虽不肯解,本身一死便罢;如毁了他的刀、环,必认作奇耻深仇,全家亲属都来向你寻仇,不把人拼完不止。”

  “师妹断了他的刀,仇恨已深,又把他的颈环一齐毁掉,如何肯就此罢休?当时如非害怕飞刀,同来山民早已一拥齐上,拼个死活。想必看出飞刀厉害,不可力敌,又见所闻是真,他们又恶又刁,只管拼死寻仇,也是不肯白送,所以逃走回去。那乌加是他族中酋长,事已闹大,他本人也是不了。此番回寨,全族必定集会,先限他取回仇人头骨。取回以后,他再当众殉刀环遮羞,死后方可投生。他如复仇不成,反为仇人杀死,跟着又推那和他最亲的人再来。一个接一个,不把仇报了不止。如果仇人见势不佳,找地方藏起,必定穷年累月,千方百计到处搜寻,休想躲脱。可是这类仇杀的事多出在他本寨和别寨山民之间,和汉人却是少见。虽然总是他占上风,每次死的人却不在少,因此人口一年比一年减少,如今全族满千人,在深山之中自成部落。”

  “除乌加和几个小酋长时常往来墟集,学得一口汉语外,他那土语尽是喉音,连他们久居在此的人都听不大懂。只晓得每次寻仇杀人,口里必常喊‘呱啦’两字,声音拖得很长,又尖又厉,半夜里听去比鬼叫还难听,喊的是他们一个生具勇力、惯于复仇的祖先。起初在仇人住的地方,满山遍野,东一声西一声乱喊,等到三天过去,越喊越近,就快下手了。休看来的只是一个,但他身轻体健,最喜隐藏,出没无常,行踪飘忽,哪怕对头是个大寨酋长,手下人多,一听声音就去搜索,一样不易寻到。即使捉住杀死,当场先被他拼掉几个;这个才死。后面他的同类又接上来了。”

  “他们生平只怕汉城中的官兵差役,因为怕官,轻易不往汉城中去。只要一进各州府县城门,气焰立即矮下三尺,皈依服法,卖了东西就走,从来不敢发威滋事。此外家家都供有一个姓陈的神像,木头刻的,青面獠牙,七头八手。祖上相传说是我们汉家的一位武将,听他们说那神气,好似各山寨供的汉丞相诸葛武侯,偏又姓陈,生相那么凶恶难看。据说此人尚在,所有官兵都是此人手下。供得好时便有福气,得罪了便有灭族大祸。可是寻常汉客和他们交易,稍为不合,便吃他们掳去,杀了生吃,直不看在眼里。师妹虽有法宝防身,与他们酋长结此大仇,此去莽苍山虽不打他寨中路过,但也邻近。今宵起,他们必暗中跟随,途中不下手,到了地头也不放松。这类东西防不胜防,从此需要留点神呢。”

  灵姑怒道:“早知这类山民如此凶横可恶,还不如把他杀掉了呢。”范广道:“杀了也有同族给他报仇,一点无用。我看乌加刀环一毁,无论怎说都难活命,酋长更做不成了,遇上时杀掉也好。山人多畏神鬼,就此不等第二人来,寻上门去,想个方法显点神通,将他们制服,虽然险些,免却不少后患。”范洪也说:“只有此法可以一举了事。但是身入虎穴,那大犯险,等禀明师父,商定再说。”仍恐乌加即时寻仇,大家都加了几分小心。范洪又出去暗命当地健壮山民到处探查,如有多环族人踪迹,速来报知。

  那坡上鼓乐之声早已大作,不一会,罗银陪吕、范等人到了坡上,命人来请。灵姑嫌那火烤难受,不去又恐老父离火时,万一和昨晚一样稍迟,火旺无人保护,只得随了范、王三人一同前往。到了一看,竟与昨晚情形稍异。主客俱在看台之上,两边木柴早已堆向火台,比昨晚还高得多,却由上而下刚刚点燃。架上烤的猪、牛、羊、鹿等牲畜,因为当晚人多,山人庆贺高兴,每架都备着两三份。想是早就动手烧烤,昨晚初烤时那股毛焦气已闻不到,肉都有了八九成熟。山人纷纷持刀而待,馋相十足。酒肉香味洋溢满坡,人更多出一两倍。

  本寨众山民看见灵姑到来,纷纷欢呼下拜。罗银自不必说,不听吕伟拦阻,早就迎下台来。一时满坡骚然,乐声大作。别处山民日里目睹飞刀神异,更无一人再敢轻视,也跟着欢呼礼拜不迭。只小看台上的一班汉客,虽多称赞,仍在台上未动。中有几个却在交头接耳,遥指灵姑窃窃私语。

  灵姑见众山民这等敬服礼拜,也颇顾盼自喜。当下与范、王三人随定罗银,同至台上落座。因罗银未提化蛟之事,悄间老父怎么说的,可是照着自家意思实话实说?吕伟答说不全是。灵姑睡后,吕伟与范氏弟兄一商量,觉着全说真的不好。后来告知范连生,由他含糊其词。先说吕氏父子怕蛟尸怪尸水浸久了贻毒太烈,意欲将它们化掉,去时已另有人代办。做出仿佛灵姑做了此事,不愿居功,故意如此说法,又像那人是吕氏父女同道神情。罗银却认定没第二人有此神通,吕伟又装作故意不认此事,众山民越发深信不疑,话说得极为圆妙。灵姑终觉有点掠人之美,心中不安,已过的事,不日即行,也就拉倒。

  罗银已听人报灵姑飞刀斩断多环族人的刀环之事,因当灵姑天神一样,以为无碍,反倒欢喜替他出了往日一口恶气。吕、王等人听范连生说起多环族人的凶狠厉害,山寨又离隐居之处不远,甚是担心,当着人不好现出,未便向灵姑细说。

  这第二晚不祭神,余者都和头晚一样。只头晚出蛟,众山民没有尽兴,今晚情况越发狂热。各处山寨为了献媚本寨仙客,又打听出要往莽苍山住家,想日后有事求助,各在台前争献了一些技艺,如舞蹈、相扑之类,无甚可记。一会,主人和一干众山民各找情人拥抱跳舞,散人深林僻处幽会。吕、王、范等八人,便各自回转范家,分别安歇。

  第三日早起,山人找齐,诸事俱备。范氏弟兄几番命人四出侦察,不见多环族人的踪迹,以为畏惧仙法,山人不敢复仇,乌加本人也许回到寨已自杀。范连生知道山人习俗、生性,闻言不住摇头,连说未必,再三叮嘱小心戒备。灵姑胆大气盛,随口应了,并未十分在意。

  范、罗等人又强留了一天,到第四日才得放走。因东西大多,头一晚半夜里,就由范氏父子弟兄三人召集山人准备一切。众山民又用盛礼设筵饯行。吕、王诸人老早安睡,天没亮就起来,一同受了寨民礼饯。全寨汉,山人等早已毕集相候,情景甚是隆重热闹。经过两晚安眠,把以前劳乏全都去掉,所去之处又将到达,加以主人情重,事都先期代为办妥,应有尽有,样样富余周到,抬送有人,毫还烦难,个个都是精神健旺,兴高采烈,欣慰非常。

  罗银本给吕、王等人备有马和兜架。吕伟知道此去山高路险,已然带有不少山人,再添上马匹、兜架,人更要多,一则遇到险峻之地攀越艰苦,二则食粮为难。山人食量甚大,单是范家给山人备下往返的干粮、蒸煮两样,就费了他全家大小两天两夜的工夫,还不显得富余,途中稍为耽搁,就须打野味来垫补。行李、牲畜、用具大多,人力有限,其势不能多带。同行山人只求够用已足,再要多添上些人马,反多累赘。自己随同步行,既省心力,又便于照料。因而再三坚辞,只要了一个山背子,先不坐人,里面装着一行人等头两顿的食粮,等走过一日吃空下来,再给王妻一人乘坐。就这样,一行连所带山人,已有二十多个。

  头一天因范、罗等自带干粮,率了百多名健壮山民送出老远,翻山过岭,遇到难走之处,一齐上前相助,人多手众,甚是容易,多半天的工夫,便走出百数十里的山路,一点也不觉费事。吕伟问心不安,屡辞不去,只得由他们。偶和范洪路上闲谈,颇觉山人忠实情重。范洪笑道:“师父不和他们长处,不知细情。山人虽说心实,反脸无情,却是厉害:不过知道承情罢了。这厮自从那晚被情人死缠,赶了野郎,已把昏想汤圆吃的心思打掉,不想再做牛母寨的女婿。那只羚羊只要能将那山娃子热病医好,立时可以换他二三百牛羊,得别的东西还不算。他们讲究礼尚往来,这次又给他连除两个大害,所以硬送老师这些东西,论起价值,相差还多得很。何况所送的东西,他借酬谢仙客为名,都出在他所属山人身上。老师又嫌大多,退的一半也归了他,自然喜出望外,巴不得讨你老人家喜欢,日后好吓别人。休说送这点路,就叫他送到地头,也是心甘愿意的了。我们得那宝珠要叫他知道,虽不敢就此翻脸,相待又不这样了。”

  吕伟听范氏弟兄二人连日总说山人贪狡无良,据自己观察却是知恩感德,诚中形外,颇觉言之稍甚,闲谈说过,也便丢开了。罗银恰从前面危崖上指挥山人相助吊运牲畜,事完跑回。吕伟见日色偏西,相送愈远,罗、范诸人归途没有行李、牲畜麻烦延滞,可以拿出本领任情飞跑,虽然要快得多,可是天已不早,再送一程,当晚便赶不回寨,重又再三劝阻。范、罗诸人方率众山民拜别回去。范洪因有师生之谊,又敬服吕氏父女,别时最是依恋,已然分手,又赶去坚订后会之期。吕伟催促数次,方始怏快而去。

  吕、王等自送行人去后,见从黎明起身,途中只有午餐时少息,连赶了将近二百里的山程,翻山缒崖,上下攀援,人畜多半疲倦。天已不早,所经之地右矗高崖,石洞高大,可以寄宿;左边更有一片平原,茂林丰草,羊鹿之属来往驰突,因这地方素无人迹,羊鹿见人,都不甚惊避,性驯易致。绝好食宿之地。同行人中有三四健壮山民,跋涉终日,犹有余勇,又几次请猎,想打点新鲜野味来吃。便停了下来,命人将行李、牲畜运人崖洞,安置卧处,明早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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