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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貌美的一个本爱干净,尽管天时温和,风清气爽,点尘不扬,也无饥渴便溺,这经年的工夫不曾更衣洗沐,不想起来还好,每一想起,便自生疑,以为身上不知如何污秽,当时更觉难耐。为了此事,也不知和乃姊说了多少次,直比脱困的事还要挂心。未一二月悟道之后,心气平和许多,吉凶祸福已然委之命数,独此一节不能去怀。觉着借这一场雨,把通体畅快冲洗一次也好,反倒高兴起来。丑的一个道:“你还欢喜呢,照此天色,今夜这场大雨,就不把我姊妹淹死,身子也必浸泡个够。你只图当时痛快,又裹上一身湿衣,才难受呢。雨下不住,或是连下多日,我们走又走不脱,山洪再被引发,水只要漫过这块石头,更连命都保不住了。近日我觉着心性安静;神思朗澈,认为什事都不值得计较,连这身子也是多余。譬如本来没有我们,或是生来便是这块顽石,又当如何?我看一切委之命数,既不必喜,亦不必愁。干净不干净,全在自己心里,无须想它了。如真因此一场大雷雨送了性命,脱掉这副臭躯壳,也是佳事,想它则甚?”

  说完,风势渐止,闪电也渐少,只四外阴沉漆黑,比前尤甚。连二人天生异禀,又在石上日夜静卧了将近一年,练就暗中视物的大好目力,也只近处两丛树影和峰上那条瀑布的水光隐约可辨,余者全看不见,知是大雨降临的前兆。貌丑的一个悟性较深,固把吉凶祸福置诸度外,略向乃妹劝慰几句,便即闭目澄虑,不再把物我之见存于胸际。便是美的一个,闻言也被触动灵机,恍然省悟,心神重归湛定,不复再起杂念。二人虽无人指点,全由夙根智慧,自然悟道,这一息机定虑,返虚入浑,物我皆忘,正与道家垂帘内视,返照空明,上乘要旨无形吻合。但二人从来学过修炼之术,只觉烦虑一消,立时心性空灵,比起前些日通身还要舒畅,益发守定心神,静将下去。

  二人这里一静,天也静将起来,除有瀑声外,到处静悄悄的,更听不到一点别的声音。二人只顾息机养神,也不再张目查看。似这样人天同静,约有半个时辰过去。姊妹二人正在心与天合,观察物外,到了极好头上,猛觉眼皮外面微微一亮,立有震天价一个霹雳打将下来。二人骤出不意,吃了一惊,忍不住睁眼一看,只见满空中电光闪闪,雷火横飞,震得山摇地动,声势猛烈惊人,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紧跟着弹丸大的暴雨似天河倾倒般泼泻下来。二人终是为日太浅,不曾经过风浪,当时便觉目眩耳鸣,心摇神悸。暴雨如瀑布一般冲向身上,又急又冷,逼得二女气透不转,口更难张,身又不能翻转,仅能侧卧。一会工夫,雷声越猛,雨势越下越大,实在难于禁受。

  貌丑的一个疼爱妹子,心神也较镇静。闪电光中,瞥见乃妹紧闭口目,仰面向天,被雨打得不住乱战,神情痛苦已极。各人又各有一只独手,连护头面都难。知已吓晕,忙挣扎着凑近前去,不顾雨水冲激入耳,径将身子侧转,伸出独手,将妹子侧转,与己对面。再将独手伸开,盖在耳朵上面。然后大声疾呼道:“此时雷声大大,全仗自己支持,你怎似失了知觉,连身子都忘了侧转过来?”貌美的一个本是仰面朝天,雨势来得太猛,未及转身,迅雷连震之下,再吃冷雨泼头一淋,几乎闭过气去,心中一慌,神志立乱,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吃了大苦。及被乃姊转成侧卧,耳又用手护住,气息略缓,渐渐明白。见乃姊为护自己,雨水正向半边脸上打灌不已,忙也如法炮制,互用独手护住对方耳朵。

  二人喘息稍定,互相谈话,觉着先前宁神静心,通体舒畅温和,自被骤雨一淋,心惊神散,此时奇冷难支,何不姑且再定心神,试上一试?雷雨甚大,说话艰难,好在二人心思差不多,可以会意,一点就透,除此之外,也无善法,于是重又宁神定虑,闭目息机,如道家入定一般,静静地侧身安卧大石之上。心神一定,果然好些。那雷雨的声势是越来越大,顷刻工夫,平地水深数尺,渐将大石漫过,身子已浸在水里。想是地势虽洼,左近还有宣泄之处,水只漫过石面寸许,便不再涨,未被灌入耳鼻之内。二人觉有了效力,益发守定心神,听其自然,不令摇动。一会,气机越纯,身上更有了暖意。到了后来,心智复归灵明,元神逐渐凝固,便把现时处境化去,那大雷声雨势竟变成无闻无觉。

  似这样冥心默运,通体气机自然流畅,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忽然慧珠内莹,眼前大放光明,现出从来未有的景象,同时眼睛也自然睁开。定睛一看,白日始升,明光毕照,繁花自开,清泉自流,仍是往日朝阳初出时清淑明丽之景。不特先前疾风迅雷、暴雨洪流不见痕迹,除却晨露未唏,苔藓土润,飞泉如玉,溪流潺潺外,连身子上衣履都未沾湿,直似做了一场噩梦,并无其事。但是姊妹二人明明互以一手遮掩半面,井头侧卧大石之上。昨晚所经惊心骇目的雷雨狂风如在目前。追忆前情,又绝非梦境。互询经历前后,也无不相同。记得雨未下来时,四外桃树繁花几乎全为狂风吹毁断落,理应残红狼藉,枝干无存。此时看去,偏是香光吐艳,繁花依然。这本是将入道以前应经过的一种幻象,二人无师自通已有多日,虽处这等迷离恍忽之境,并未十分骇怪。只初醒时略为相顾惊奇,互询以后,细一寻思,反倒生出玄悟。

  就在这似觉未觉,将要豁然贯通之际,忽听亭内琴音冷冷,入耳心清,顿觉眼前水流花开之景,若与融会。知道亭中仙人业已回转,不禁心中狂喜,貌美的一个终是性急,听琴不多一会,便忍不住高声叫道:“恩师救我!”貌丑的一个正待悄喝勿喧,琴音已锵然而止。随听一女子声音说道:“此是你自己的事,不自解脱,要我救你,有何用处?”貌美的一个急道:“弟子姊妹二人,自蒙大师救到仙山,困在石上,不能起立,已将近一年了。望乞仙师开恩,赐点灵丹,施展仙法,放起来吧。”亭中女子喝道:“你们自己要被它牵绊住,脱不得身,求我无益,你们不会打主意起来么?”貌美的闻言,心中一动,还待求告,貌丑的已经领会,喜应道:“多谢仙师解脱大恩,容弟子拜见吧。”亭中女子答道:“你还可教,要来就来吧。”说着,貌丑的一个不顾招呼妹子,已然翻身坐起,走下石去。回首刚唤一声妹子,貌美的一个见乃姊忽然坐起,也便恍然大悟,身子往起一挺,便已坐起,哪有什牵绊痛楚,自自然然随同乃姊起立。

  略整衣履,走向亭外,不敢就进,立定探头往上一看。只见亭内蒲团上坐着一个道姑,看去有些面熟,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相貌既美,又是一身雪也似白的道装,雾毅冰绢,越显清丽。身侧有半人多高就着原有玉形制成的白玉几案,案头上有一个大陶瓶,中插一株五尺长的桃枝,绿叶纷披,花并不多,只七八朵花萼掩映枝头。却结有两个比菜碗还略大的桃子,色作金黄,相隔老远,便闻异香透鼻,心神为之清畅。蒲团右侧有一古桃根雕成的木墩,上设茶灶、铜炉各一。此外还陈列着三数件用具。事物不多,俱都清洁异常。

  二女自从出生以来,也未见过这等神仙中人,由不得便要跪倒。忽听道姑微笑唤道:“进来。”二女为道姑容光神采所慑,便在亭外跪下,叩了几个头,才行起立入内。走到道姑身前,重又跪倒。道姑朝二女头上细看了看,双眉微微一皱,笑道:“为你两个业障,我已迟却三四甲子飞升。你们转了一劫,恶根依然未尽。我师徒之情已尽,这次你们是否有成,不负我的期望,全仗你们自己修为,再蹈前辙,那时就无人救你们了。”二女乍闻此言,还在似悟非悟之间。道姑突伸手照二人头上各击一掌,喝道:“你二人如此钝根,还不明白么?”二女经此一击,猛觉头上一震,立即醒悟,不禁想起前事,痛苦起来。

  原来那个道姑乃广西神峰山女仙申无垢。二女一个是她胞侄,一个是她爱徒。女的幼遭家难,全仗男的死力解救。后因仇家追迫,实实走投无路,才一同逃往神峰山,寻访仙去多年的姑母,作那万一之想。受尽千辛万苦,幸得相见。申无垢知二人尘心未尽,本不愿收留,意欲助其回家,结为夫妇。二人因见仙山景物和许多灵异之迹,竟起出世之念,再四苦求,一心向道,誓以天日。申无垢明知二人日后必受情缘牵累,但是心中怜爱,二人资质也好,勉强应允,同去山中修炼三百多年,俱都无事。

  这日申无垢对二人说:“为师成道在即,所采海内外各种灵药也都齐备,不久丹成,便要飞升。只惜外功尚未积满,你二人更是寸功未立。昔年因见你们尘心未尽,未命下山。修炼多年,道基已固,时机又将到来,事虽难料,也许你二人离了我,也能自知自爱,永保真元,不误仙业。现命你二人日内下山行道,等外功完满,恰也到了我师徒三人飞升时期。如若不知爱重,自误前修,就悔之无及了。”二人当时自是奉命惟谨。哪知爱根早种,平日在乃师面前一意修为,还能自制,这一离开师父,行道时又多经险阻艰难,同生共死,为日既久,由不得你怜我爱,情分日深。终日患难之中,受了仇敌魔鬼暗算,同失真元。虽遇救星,保得一命,想起辜负师恩,悔恨无及,也不敢回山,便选了一个僻静的山洞,欲同自杀。死时男的因为情深爱重,心中不舍,自觉仙业虽然无望,他生连理双栖总还可期,反正是死,意欲再作一次最后之欢。

  男的正在强劝女的与之好合,申无垢忽然飞到,说:“我门中戒律至严,与别的散仙不同。照你二人这等自暴自弃,本应听其转动堕落。念你二人修道多年,尚无大过,这次虽然心中早种情孽,以致道心易于摇动,到底为敌人邪法暗算所致,并非有心如此。看在多年师徒情分,姑且助你们转此一劫。事本不难,但你二人天性俱都乖僻,夙孽尤重,适才又错了念头,凡此种种,均是他生业障。现令你二人尸解以后,元神先在此洞修炼一二甲子,俟我觅得庐舍,再来引去,托生转世,以后同为女体,又系孪生姊妹,二体相连,以应双栖连理之想。因是生具奇形怪相,惊世骇俗,一离母体,便受诸般磨折,看似苦楚,实为减消他年魔孽。你二人本是欢喜冤家,此去如若灵根不昧,到了难满年限,自然悟彻夙因,仍照前生隐迹修为,那是最妙。否则,你二人虽是同母连体,天性禀赋均不相同,行止坐卧又连在一起,大来必常起口角争执,因而忿怒,激发恶性,恐等不到时限,便要分解。以我日前默运玄功推算,自残危急之时,我正要有事须办,至多只能将你二人救往神峰山仙桃坞居住,便须他往,其势不能全顾。因此一来,你二人分体以后,每人仍只一条独臂,固有恶根也难去尽。虽比此生易于成就,修为仅到地仙而止。又因我不久成道仙去,无人管束,难保不任性孤行,此后成败实难说了。”说完,便令二人仍照预计一同兵解,依言在洞中修炼元神。

  过了百余年,申无垢忽来指示机宜,命往投生。为想人定胜天,使其生而灵慧,不昧夙因,又赐了两粒灵丹,命在投生时各自吞服。也是二人夙孽太重,乃师尽管法力高深,事尽前知,设想周密,依然命数难移。申无垢如亲送去,或是晚来些日也好,偏值有一同道至交也在此时道成尸解,万里飞书,请往相助护法,免为魔头所乘,使数百年苦功败于一旦,情词甚是迫切,不能不去。那同道远在南极,连同料理身后,尚须时日,无法赶回。心想:“二人元神又修炼了这么多年,功已大为精进,顺理成章之事,自无什枝节险阻。”于是提前赶去,匆匆交付,也未详为推算,便自飞去。

  二人奉命投生,欢慰之余,想起师言,生后还有许多磨折苦难。女的再一算计,日期尚早,还有个把月的光阴。不禁静极思瑜,意欲乘此余闲,一路游赏前去。一则禁闭年久,略为开拓心目;二则近来元神坚定,不异生人,如非还想深造,井消前孽,以免他年重劫,直连这次转世皆可无须。法力更是比前高强,此去正要经过旧日强仇的巢穴,大可顺便一试,报复前仇。立即提议先行,一路游玩前往。男的本爱重女的,又见师父洞门禁制已撤,可见出入由心,决无妨害;否则行时便不撤禁,也须有话。又当久禁之余,都是好事喜动而又刚愎自恃的素性,闻言应诺,随同起身。先仗玄功变化,飞往仇人洞中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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