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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正说之间,忽听声如洪钟般一声大喝,从山脚下跑上一个满头长发,身披豹皮,手执一根铁锏的矮短汉子,近前大喝道:“哪里来的小杂毛小秃驴,在这里怪叫,将我哥哥吓死!”说罢,对准笑和尚,当头就是一锏。笑和尚先见那人装束,形如野人,以为这一带多族杂处,定是山民之类,本想拿他开开玩笑。及听他说话口音,竟是汉人,想必自己适才狂笑,惊动人家,错在自己,便不和他计较,身微一闪,才待避开。尉迟火早一手将那人持锏的手抓住,喝道:“哪里来的野人,出口伤人,动手就打,待我管教管教你。”那人原因笑和尚怪笑,将他一个病中的好友吓晕过去,特地前来拼命寻仇。却没料到一锏打下去,眼前人影一晃,便没有踪迹,同时身子却被一个黑面的小道士将持锏的手捉住。彼此一较劲,谁也没有将锏夺了去。那人一着急,起左手乌龙探爪,劈面便抓。他原不会什么武术,尉迟火只微一偏身,又将他左手擒住。尉迟火因见那人太凶横,不问青红皂白,就用重兵器伤人,这一锏要换了别人,怕不打得脑浆迸裂,死于非命。存心想将他跌倒,打服了再问他来意。他却不知那人有一肚皮的气苦和天生就的神力。虽然将他两手擒住,用力一抖,并未抖动。尉迟火心中一动,大喝一声,拉紧来人双手,用力先往怀中一带。猛地左臂一歪,右脚一上步,紧跟着用擒拿法,右臂乌蛇盘时,盖向来人左腕。右脚膝照来人腿弯,往前一靠。同时左时横起来,点向那人右胁。满拟那人决难禁受,必定倒地无疑。谁知那人看去愚蠢,心却灵巧。未等尉迟火上步,也是一声大喝,两臂同时往上一振,差点被那人将双手挣脱。那人不只是一股子蛮劲,尉迟火连用许多巧招,都被那人随机应变避开,心中好生惊异。

  笑和尚早从旁看出那人外愚内秀,骨格非凡,已有几分爱惜。见尉迟火跌他不倒,上前笑说道:“我等在这里笑着玩,怎生便会将人吓死?你先别和我师兄打,何不把事情说出来,看看谁是谁非?如果真是我吓死的,我给你救他回生如何?”那人被尉迟火擒住双手,拼了一阵,心中惦记山穴内吓晕过去的好友,情知斗这小黑道士不过,已不想打,急于想回去看视,偏又脱不得身,急得颈红脸涨。一闻此言,一面仍和尉迟火厮拼,口中骂道:“都是你们这两个小贼!我妈在时,说我力大,怕打死人,从来也没和人动过手。适才天未黑时,我哥哥正在生病,听见你这秃贼鬼叫,他偏说是飞来了凤凰。我扶他出来一看,才知是你这个秃贼叫唤。先时还不甚难听,招来了一群黑呱呱,我哥哥也很喜欢。他不认得你,却知道你姓孙。正说你好,你却号起丧来。我哥哥大病才好一些,被你几声鬼嗥,当时吓死过去。我将哥哥抱回洞去,拿了打老虎的锏,打死你,给我哥哥抵命。你却不敢动手,却让这黑鬼用鬼手抓人。是好的,你叫他放了手,同我回去,看我哥哥跟那日一样,死了半天,又活回来没有?要是活了,我听我妈死时的话,不要你这两个小贼的命。要是不死不活,我便和你们对打三锏。你先动手,打完我,我再打你同这黑鬼。谁打死谁,都不许哭一声,哭的不是好汉。”说到这里,尉迟火已听出原因,微一疏神,两手松得一松,早被那人挣脱了手,拨转头,捷如飞鸟般,往侧面数十丈高崖纵了下去。接连几个跳蹿,早蹿入崖后,没了影儿。

  尉迟火未去追,回望笑和尚,也不知去向,知是用隐形法追去,便也跟踪前往。才到崖后,便听山石旁一个低穴内有人说话。一看里面,地方不大,光线甚是黑暗。近门处一块大青石上,乱置许多衣被,上面躺着一个少年,业已死去。那人喊了两声,不见答应,大喝一声,持锏往洞外冲出。刚一出穴,便见面前人影一闪,笑和尚现身出来。那人先是吃了一惊,及至看清面目,分外眼红,举锏当头便打。笑和尚微闪身形,便到了他的身后。那人头一次学了乖,锏未到头,先准备收劲。一锏打空,未等锏头落地,早收锏回身,寻找敌人。一见笑和尚态度安详,满面含笑,站在身后,第二锏当头又到,二次又被笑和尚如法避开。那人将一柄锏,只管挥舞得和泼风一般。笑和尚也不还手,只围住那人身躯,在月光之下,滴溜溜直转,休想得沾分毫。尉迟火袖手旁观,不由哈哈大笑,引得那人越发急得暴跳如雷。未后知道再打下去,也不能奈何人家,气得将锏往地下一丢道:“我不打死你,不能解恨。这么办,照刚才的话,你先打我三锏,我决不躲。打完,我再打你。要不这样办,你躲到天边,我也得追着将你打死,岂不麻烦?”笑和尚笑道:“我同你无冤无仇,何必打死你则甚?”那人急怒道:“实对你说,我自幼就挨打惯了的。我的头,常和山撞,你决打不死我。我因为你太滑溜,比那黑鬼还不是好人,才想出这个主意。你打我不死,我却一下就打死你,岂不报了仇?”笑和尚道:“你把心事都对我说了,我岂肯还上你的当?我不打你,你也不好意思打我,多好。”那人越发急怒道:“你这话对。我为什么要对你说我的主意?如今你不打我,我也打不了你。你也出个主意,让我打你,怎么样?”笑和尚道:“这多新鲜。我为什么那样贱,活得不耐烦了,出主意让你打我?”

  那人眼看仇人在侧,奈何不得,瞪着两只大眼睛,目光炯炯,恨不能把笑和尚生吃下去。又怕笑和尚觑便逃跑,笑和尚微一转动,便拦了上去,一拦总是一个空,急得满头大汗。尉迟火却只是含笑旁观,不发一言,笑和尚估量已将那人火气磨了个够,才笑说道:“你不但奈何我不得,连拦我也拦不住。我要想走,你连影子都休想追上。你只依得我一件事,我便将你哥哥救活,如何?”那人闻言,半信半疑地说道:“人要是没了气,那就叫死。我妈死时,我找了多少人,请过多少医生来,都没有救活。末后还是把她葬了。适才我已听你说过,我只不信,我哥哥已经没了气,你会救活?只要他真能活,上天入地,我都听你。”笑和尚道:“既然如此,且不说别的,先救人给你看,如何?”那人闻言,大喜道:“那敢情好。不过我不哄你,我现时抓你不着,是这里四无遮拦。那洞口可没出路,你要和从前那些医生一样,人救不活时,我只把洞口一拦,你休想出来。我现在把话对你说明,省得你后悔。”笑和尚也不理他,径自走进洞去。那人果然把门一拦,注目看笑和尚施为,等人救不活时,下手报仇。

  其实笑和尚适才早已随他隐形入洞,一眼便看出那青石上死去的少年骨格清奇,连那矮汉都是生有异禀,暗中惊异。心想:“荒山野谷之间,怎会有这么两块未经雕琢的美玉?此番出外积修外功,师父曾说,积千功不如度化一人。师父门下,只自己一个,如有闪失,师父衣钵,便无人承继。这两人资质,俱不在中人以下。这少年仅是病后气虚,受惊晕倒,并未真死,何不如此如此?”当下打定主意,先暗中和尉迟火使了一个眼色,叫他不要多事。自己把那矮汉捉弄了一阵,进洞再看少年,经了许多时间,已有微息。便将师父给的丹药取出一粒,塞进口内,对着嘴,一口元气渡了进去。丹药化成元津,随气运行,直入腹内。不到片刻,便听那人喊一声:“震杀我也!”立时缓醒过来。他要挣扎坐起,笑和尚连忙按住说道:“你大病新愈,须要将养,先闭目养神吧。”说时,又给他服了一粒丹药。那少年觉得丹药入口清香,一到口中,便顺津而下,一股暖气,直达涌泉。他生病已有二月,醒来觉着浑身舒畅,知是异人搭救。待要唤人时,那矮汉一见少年果然起死回生,早掷了手中锏,扑了上去,抱头欢笑道:“哥哥,你真活了!这小和尚真是好人。”少年道:“二弟休得胡言。愚兄病入膏盲,虽蒙二弟扶持,已难望好。这时觉得周身轻快自如,似没病一样,定是仙佛真人搭救。愚兄遵命,不敢下床,可代我上前拜谢恩人。”

  那人闻言,慌不迭地答应,立刻击石取火,点燃了一束松燎。是时尉迟火也走了进来。他便走过去,朝着笑和尚、尉迟火二人,纳头便拜。笑和尚也不再打趣,忙将他扶了起来。那人道:“你真是活神仙,将我哥哥救醒。适才我得罪你,请你不要见怪。你要办什么事,你说吧,我哥哥已活,只要不离开他,全都听你的。”笑和尚道:“那事现在先谈不到,你且说你弟兄二人来历名姓。”那人道:“我妈姓商,我也跟着姓商,小名叫风子。我哥哥姓周。这是你,别人我不说真话。”笑和尚这才知道他和那少年并非同胞兄弟,见他对友如此血诚,愈发惊异。那人又要说他和姓周少年结交经过,那少年已在石上插言道:“我这兄弟天真烂慢,二位恩公,由我说吧。”笑和尚同尉迟火闻言,便走了过去。那少年又要起身,笑和尚拦住道:“你虽服了丹药,元气亏伤太过,须待三个时辰以后,方能复原。你此时说话还可,且不要动。明朝起床,便不妨事。最好能吃点什么粥食才好。”那少年也觉着腹中饥饿,便问商风子,可有什么吃的。商风子答道:“哥哥要吃东西,真是好了,快活死人。还是前日你叫我将你的衣服卖了一两五钱银子,买得些米,熬了一锅菜粥。你吞吃不下,我心中难过,也没有吃,留在那里,我给你生火煮去。”

  说罢,便去生火煮粥,嘴里却唠叨道:“我哥哥好了,又来了两个好人朋友。偏偏这一月多天气,这天蚕岭野兽都死绝了,连鹿儿也捞不着一个。我再几天不吃,倒不要紧。这两个好人朋友,一定还未吃东西,又救了我哥哥,拿什么给人家吃?真正难死我了。”笑和尚一听说近日山中猛兽绝迹,可见以前是有,想起适才长笑之事,好生奇怪。那少年因商风子一说,也想起因商风子食量洪大,他先还打野兽来吃,自从野兽绝迹,自己和他一月多工夫,已将所带银钱衣物吃尽卖光,没法款待来人,不由着急起来。笑和尚看出他意思,说道:“你先不要着急。我吃素,吃不吃,没关系。我这位师兄倒吃荤。我们出家人都能饿个十天八天,你不用管我们。我看你言行服饰,面容手掌,定然出身富贵之家,怎生到此?你且说个详细。如有为难,我二人或许能助你一臂,也未可知。”少年闻言,也实无法想,只得在枕上颔首,说明经过。笑和尚一听,原来那少年不是外人,竟是醉道人新收不久的弟子周云从,便也说了经过,愈加高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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