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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二


  众人本来爱戴方良,见他近两年不大同事,心中着急。又加上人丁添多,年轻的人出生不久便享安乐,不知以前创业艰苦;又不比一班老人因共过患难,彼此同心,相亲相让;再加上俞利暗中操纵,争论时起,有两次竟为细事闹出人命仇杀。人情偏爱估过,被杀的家族不肯自己人白死,杀人者又无先例制裁。虽经方良出来集众公断,一命抵一命,却因此仇恨愈深,怨言四起,迥非从前和平安乐气象。虽然身外之物,死后不能带去,人心总愿物为己有。譬如一件宝物,存放公共场所,爱的人尽可每日前往玩赏,岂非同自有一样?却偏要巧取豪夺,用尽心机,到手才休,甚而以身相殉,极少放得开的。众人衣食自公,没有高下,先尚觉着省心,日久便觉无味。这一来都觉俞利所说有理,既然故土不归,以后人口日繁,势须有一君主,订下法令,俾众遵守。除目前公分固有产业外,以后悉凭智力,以为所获多寡,以有争谋进取福利,以法令约束赏罚。

  筹议既妥,众心同一,便公推俞利等几个少年首要,率领全岛老幼,去向方良请求。俞利却又推说以前受过方良坚拒,改推旁人为首。方良先因梁氏有了身孕,夫妻均甚心喜。谁知梁氏肚子只管大得出奇,却是密云不雨,连过三年,不曾生养,脉象又是极平安的喜脉。心中不解,相对愁烦。这日早起,正要出门,忽听门外人声喧哗。开门一看,全岛的人已将居屋围住,老幼男女,已跪成一片。只几个为首少年,躬身走来。方良何等心灵,一见俞利躲跪在众人身后,加上连日风闻,十成已是猜了个八九。当下忙喊:“诸位兄弟姊妹子侄辈请起,有话只管从长计较。”言还未了,那几个为首少年已上前说明来意。方良非众人起立,不肯答话;众人又非方良答话,才肯起来。僵持了有好一会,方良只得笑了笑,命那几个少年且退,将俞利唤至面前,当众说道:“我蒙众人抬爱,岂敢坚辞。只因愚夫妇年老多病,精力就衰,草创国家,此事何等重大,自维薄质,实难胜任。若待不从,诸位兄弟姊妹子侄必然不答应。我想此事发源俞利,他为人饶有雄才大略,足称开国君主。我现在举他暂做本岛之主,我仍从旁赞助,一则共成大业,又免我老年人多受辛苦,岂非两全其美?”一言甫毕,俞利一班少年同党早欢呼起来。众老人本为俞利所惑,无甚主见,各自面面相觑,说不出所以然来。俞利还自故作谦逊。方良笑道:“既是众心归附于你,也容不得你谦逊。一切法令规章,想已拟妥,何不取来当众宣读?”俞利虽然得意忘形,毕竟不无内愧,忸怩说道:“事属草创,何曾准备一切?只有昔日相劝老爹为全岛之主,曾草拟了一点方略,不过是仅供刍荛,如何能用?此后虽承全岛叔伯兄弟姊妹们抬举,诸事还须得老爹教训呢。”方良道:“我目前已无远志,自问能力才智均不如你,但求温饱悠闲,大家安乐,于愿足矣!你心愿已达,可趁热锅炒熟饭,急速前去赶办吧。”俞利听方良当众说才智能力俱不如他,倒也心喜。及至听到末后两句,不禁脸上一红。当时因为方良再三说自己早晨刚起,不耐烦嚣,事既议定,催大家随了俞利速去筹办,便自散去。

  众人退后,梁氏对方良道:“自从那年放那老蚌,我便看出这厮貌似忠诚,内怀奸诈。你看他今日行径,本岛从此多事了。”方良道:“也是我近年恬退,一时疏忽,才有此事。凡事无主不行,他只不该预存私心,帝制自为罢了。其实也未可厚非,不能说他不对。不过这一代子遗之民,经我带了他们全家老幼,涉险风涛,出死入生,惨淡经营,方有今日。他如能好好做去,谋大家安乐,我定助他成功。此时暂作袖手,看他行为如何。如一味逞性胡为,我仍有死生他的力量。只要同享安乐,谁做岛主,俱是一样,管他则甚?”不想俞利早料到方良不会以他为然,网罗密布,方良夫妻的话,竟被他室外预伏的走狗听去。像方良夫妻所说,尽是善善恶恶之言,并没有与他为难的意思,若换稍有天良的人听了,应如何自勉自励,力谋善政,将全岛治理得比前人还好,才是远大有为之主。偏生俞利狼子野心,闻言倒反心怀不忿,认方良是他眼中之钉,此人不去,终久不能为所欲为,只是一时无法下手罢了。

  他原饶有机智,先时所订治岛之策,无不力求暂时人民方便,所用的却尽是一些平时网罗的党羽。岛民既将公产分为已有,个个欢喜。只是人心终究不死,俞利升任岛主的第一日,一干长老便在集议中,请求全岛的人应该生生世世感念方良,本人在世不说,他夫妻年老无子,现在梁氏有孕,如有子孙,应永久加以优遇。俞利明知梁氏久孕不育,必然难产,为买人心,就位第一道谕旨,首先除分给方良优厚的田业外,并订岛律,此后方氏子孙可以凭其能力,随意开辟全岛的公家土地。这种空头人情,果然人心大悦。方良几番推谢不允,只得量田而耕,自给自足。全岛长老听了,都亲率子弟去为服役。方良无法,只好任之。俞利见民心如此,越发嫉恨,心里还以为方良年老,虽然讨厌,耗到他死,便可任性而为。谁知上天不从人愿,梁氏怀孕到了三年零六个月上,正值俞利登位的下半年,竟然一胎生下三女。梁氏年老难产,虽然不久便自死去,偏那三个女孩因为全岛人民大半归附方良,怀孕既久,生时又有祥光之瑞,一下地都口齿齐全,可以不乳而食,因此博得全岛欢腾,都说是仙女临凡,将来必为全岛之福。俞利闻言,又有碍他子孙万世之业的打算,大是不安。想起自己生有二子,如能将三女娶了过来,不但方良不足为患,越发固了自己的地位和人民的信仰。谁知派人去和方良求亲,竟遭方良婉言拒绝。这一来,更是添了俞利的忌恨,昼夜图谋,必欲去之为快。

  他知道方良悼亡情深,近来又厌烦嚣,移居僻地,每月朔望,必亲赴梁氏墓地祭奠。便想了一条毒计:利用岛民迷信鬼神心理,使心腹散布流言,说方良所生实是仙女。乃妻梁氏业已成仙,每当风清月白之夜,常在她墓前现形。并说方良闭门不出,乃是受了他妻子度化,所以每月朔望都去参拜,现在静中修道,迟早也要仙去。这一番话,甚合岛民心理,一传十,十传百,不消几日,便传遍了全岛。方良自爱妻一死,心痛老伴,怜惜爱女,老怀甚是无聊。情知俞利羽翼爪牙已丰,自己也没此精神去制他,索性退将下来,决计杜门却扫,抚养遗孤,以终天年。他这般聪明人,竟未料到祸变之来,就在指顾之间。那俞利见流言中人已深,这才派了几个有本事的得力心腹,乘方良往方氏墓上祭扫之时,埋伏在侧,等方良祭毕回家之时,一个冷不防,刀剑齐下,将他刺死。连地上沾血的土铲起,一同放入预置的大麻袋之中。再派了几名同党将方氏三个女婴也去抱来,另用一个麻袋装好。缒上几块大石,抛入海里。给方家屋中留下一封辞别岛民的书信,假装为方良业已带了三女仙去的语气。自己却故作不知。过有三五日,装作请方良商议国事,特意请了两位老年陪着,同往方家,一同看了桌上的书信,故意悲哭了一阵。又命人到处寻找,胡乱了好几天才罢。

  方良新居,原在那岛的极远僻处,因为好静,不愿和人交往。众人尊敬他,除代耕织外,无事也不敢前往求见。家中所用两名自动前往的下人,本是俞利暗派的羽党,自然更要添加附会之言。如上种种风传,都以为他父女真个仙去。有的便倡议给他夫妻父女立庙奉祀。这种用死人买人心的事,俞利自是乐得成全。不消多日,居然建了一座庙宇。庙成之日,众民人请岛主前去上香。俞利猛想起唇齿相亲,还有被咬之时,那共事的九个同党不除,也难免不将此事泄露出去。故意派了那行使密谋的九个同党一点神庙中的职司,又故意预先嘱咐他们做出些奉事不虔的神气。那九个同党俱是愚人,只知惟命是从,也不知岛主是何用意,依言做了。众岛民看在眼中,自是不快。到了晚间,俞利赐了九人一桌酒宴,半夜无人之际,亲去将九人灌醉,一一刺死,放起一把火,连尸体全都烧化,以为灭口之计。岛民因有日间之事,火起时在深夜,无人亲见。俞利又说,夜间曾梦神人点化,说九人日间不敬,侮慢神人,故将他们烧死示儆。岛民益发深信不疑。方良死后,俞利便渐渐作威作福起来,这且不提。

  且说方良的尸身与三个女婴,被俞利手下几个同党装在麻袋以内,缒上大石,抛入海内。那三个女婴,方良在日,按落胎先后,论长幼取了初凤、二凤、三凤三个名字,俱都聪明非常。落海不久,正在袋中挣扎,忽然一阵急浪漩来,眼前一亮,连灌了几口海水,便自不省人事。及至醒来,睁开小眼一看,四壁通明,霞光潋滟,耀眼生花,面前站定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给了三女许多从未见过的食物。三女虽然年纪才止二岁,因为生具异禀仙根,已有一点知识,知道父亲业已被害,哪里肯进饮食,不由悲泣起来。那少女将三女一同抱在怀内,温言劝慰道:“你父亲已被仇人害死。此地紫云宫,乃是我近年潜修之所。你姊妹三人可在此随我修炼,待等长大,传了道法,再去为你父亲报仇。此时啼哭,有何用处?”三女闻言,便止住了悲泣,从此便由那少女抚养教导。

  光阴易过,一晃便在宫中住了十年。渐渐知道紫云宫深居海底地窍之中,与世隔绝。救她们的人便是当年方良所放的那个老蚌,少女乃是老蚌的元胎。因为那蚌精已有数千年道行,那日该遭地劫,存心乘了潮水逃到海滩之上,被俞利看出蚌中藏珠。如非方良力救,送入海内,几乎坏了道行。这日在海底闲游,看见落下两个麻袋,珠光照处,看出是方良的尸身和三个女婴。老蚌因受方良大恩,时思报答,曾在海面上看见方良领了三女,在海滩边上游玩,故此认得。忙张大口,将两个麻袋一齐衔回海底。元胎幻化人形,打开一看,方良血流过多,又受海水浸泡,业已无术回生,只得将他尸首埋在宫内。救转三女,抚养到十岁。

  老蚌功行圆满,不久飞升,便对三女说道:“我不久便要和你姊妹三人永别。此时你姊妹三人如说出没洪波,经我这十年传授,未始不可与海中鳞介争那一日之短长。如求长生不老,虽然生俱仙根,终难不谋而得。这座紫云宫,原是我那年被海中孽龟追急,一时无奈,打算掘通地窍藏躲,不料无心发现这个洞天福地。只可惜我福薄道浅,为求上乘功果,尚须转劫一世,不能在此久居。近年常见后宫金庭中心玉柱时生五彩祥光。这宫中仙景,并非天然,以前必有金仙在此修炼,玉柱之中,难免不藏有奇珍异宝。只是我用尽智谋,无法取出。我去之后,你们无人保护,须得好好潜修,少出门户。轮流守护后宫金庭中那根玉柱,机缘来时,也许能将至宝得在手内。我的躯壳蜕化在后宫玉池之中,也须为我好好守护,以待他年归来。要报父仇,一不可心急,二不可妄杀。待等两年之后,将我所传的那一点防身法术练成之后再去,以防闪失。”

  三女因老蚌抚育恩深,无殊慈母,闻言自是悲伤不舍。老蚌凄然道:“我本不愿离别,只是介类禀赋太差,我好容易炼到今日地步,如不经过此一关,休说飞升紫极,游翔云表,连海岸之上都不能游行自在。连日静中参悟,深觉你们前程无量。报了父仇之后,便有奇遇。我超劫重来,还许是你姊妹三人的弟子。但愿所料不差,重逢之期,定然不远。”说罢,又领了三女去到宫后面金庭玉柱之间,仔细看过。又再三嘱咐了一阵,才领到玉池旁边,说道:“我的母体现在池中心深处玉台之上,后日午刻,便要和你们姊妹三人分手。此时且让你们看看我的原来形体。”随说,将手往池中一招,立时池中珠飞玉涌,像开了花一般,一点银光闪过,浮起一个两三丈大小的蚌壳,才到水面,壳便大开,正当中盘膝坐定一个妙龄少女,与老蚌日常幻形一模一样。蚌口边缘,尽是些龙眼大小的明珠,银光耀目,不计其数。回头再找老蚌,已经不知去向。一会工夫,蚌壳沉了下去。老蚌依然幻成蚌壳中的少女,在身后现身,说道:“那便是我原来形体。我走之后,你们如思念太甚,仅可下到水底观看。只是壳中有许多明珠,俱能辟水照夜,千万不可妄动。我此去如果不堕魔劫,异日重逢,便可取来相赠。此时若动,彼此无益。”三女毕竟年幼,闻言只有悲痛,口中应允。

  那紫云宫虽然广大华丽,因为二女从小受老蚌教养,不让去的地方不能去,平日只在一两个地方泅泳盘桓。这次离别在即,老蚌指点完了金庭玉柱和蜕骨之所,又带她们遍游全宫,才知那宫深有百里,上下共分六十三层,到处都是珠宫贝阙,金殿瑶阶,琼林玉树,异草奇葩,不但景物奇丽,一切都似经过人工布置。休说三女看了惊奇,连老蚌自己也猜不透那宫的来历,以前是哪位仙人住过。游了一两天,才行游遍。老蚌也到了解化之期,便领了三女同往玉池旁分手。行前又对三女言道:“宫外入口里许,有一紫玉牌坊,上有‘紫云宫’三字,连同宫中景致,一切用物,我算计必有仙人在此住过,被我无意闯入。你姊妹三人如无仙缘,决难在此生长成人。可惜我除了修炼多年,炼成元胎,略解一点防身之术外,无甚本领,并不能传授尔等仙法。倘若宫中主人万一回来,千万不可违拗,以主人自居,须要苦苦婉求收录,就此遇上仙缘,也说不定。宫中近来时见宝气蒸腾,蕴藏的异宝奇珍定不在少。除了守护金庭中那根玉柱外,别处也要随时留意,以防宝物到时遁走。好在你们十年中不曾动过火食,宫中异果,宫外海藻,俱可充饥,如无大事,无须出游。我的能力有限,封闭不严,谨防你们年幼识浅,无心中出入,被外人看破,露了形迹,担当不了。报仇之事,切不可急,须俟你们照我吐纳功夫,练足一十二年,方可随意在海中来往。大仇一报,急速回宫。如你们仙缘早遇,道法修成,可在闽浙沿海渔民置户之中寻找踪迹,将我度到此间。我因元胎生得美秀,屡遇海中妖孽抢夺,几陷不测。此去投人,除双目与常人有异外,相貌必然与现在相似,仍不愿变丑,不难一望而知。如宫中至宝久不出现,你们不遇仙缘,只要我的元灵不昧,至迟三四十年,我必投了仙师,学成道法,回宫看望你们,就便传授。只须谨慎潜修,终有相逢之日。”

  一面谈说,又将三女抱在怀中,亲热了一阵。算计时辰已到,便别了三女,投入池底。三女自是心中悲苦,正要跟踪入水观看,前日所见大蚌,又浮了上来,只是蚌壳紧闭。三女方喊得一声:“恩娘!”只见蚌壳微露一道缝,一道银光细如游丝,从蚌口中飞将出来,慢腾腾往外飞翔。三女知道那便是老蚌之神,连忙追出哀呼时,那银光也好似有些不舍,忽又飞回,围着三女绕了几转。倏地声如裂帛,响了一下,疾如电闪星驰,往宫外飞去。三女哪里追赶得上,回看玉池,蚌壳业已沉入水底。下水看了看,停在石台上面,如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急得痛哭了好些日子才罢。

  由此三女便照老蚌所传的练气调元之法,在紫云宫中修炼。虽说无甚法力,一则那宫深闭地底,外人不能擅人;二则三女生来好静,又谨守老蚌之戒,一步也不外出。宫中百物皆有,无殊另一天地,倒也安闲无事。只是金庭中玉柱下所藏的宝物,始终没有出现。

  三女牢记父仇,算计时日将到。因方良被害时,年纪幼小;自来宫中,十余年不曾到过人世;平日老蚌虽提起方良放生之事,并没断定害死方良的主谋之人是否俞利。所幸只要擒到一个,不难问出根由。但是安乐岛上面,从未去过,三女也不知自己能力究竟太小,知道岛上人多,恐怕不是对手。商量了一阵,决计暗中前往行事,心目中还记得当时行凶的几个仇人模样。到了动身那日,先往方良埋骨处与老蚌遗蜕藏放之所,各自痛哭祝告了一场。各人持了一只海虾的前爪,当作兵刃,照老蚌传授,离了紫云宫,钻出地窍,穿浪冲波,直往海中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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