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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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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信如果落在瑶仙手里,畹秋还能苟免一时,谁知合该数尽。那绛雪昨晚熬了一个整夜,天明主母忽然抬归,略微服侍,萧玉倒水,瑶仙便支她去睡。一觉醒来,挂念主母,跑出便遇送信之人。睡眼矇胧,也没看看小主人的神色,脚才进屋,便说:“这是四老太爷的信,说要本人亲拆,不用回信。”畹秋在床上听了个逼真,忙命拿过。瑶仙翻身坐起,想用眼色拦阻,已是不及。绛雪人颇机灵,看出情形不好,知道说得太慌,刚一停顿,畹秋连催:“快拿来我看。”瑶仙知瞒不住,用手接过,说道:“妈累不得,我念给妈听吧。” 那四老太爷双名泽长,别号顽叟,乃全村辈分最尊,年高德劭的一位长老。此人虽不说学究天人,却也博学多能,无书不读,尤精卜筮之学。选推萧逸做村主,娶欧阳霜,均是此老主持。全村老小,对他无不尊崇礼敬。可是他从不轻易问事,只是选那村中山水胜地,结了几处竹楼茅舍,依着时令所宜,屏退家人,体会星相,穷研数理。除村中诸长老外,仅萧逸一人最是期爱,常令陪侍从习。余下连那自己子孙在他用功之时,也只能望楼拜候起居,轻易见他不着。武功更是绝伦,八十多岁高年,竟能捷同猿鸟,纵跃如飞,内家气功已到炉火纯青地步。大年初一,好端端与曾孙辈晚亲,亲笔写封信来,真是从来未见未闻之事。情知事关重大,哪得不心惊肉跳,母女二人俱料绝非佳朓。瑶仙答完母话,忙即拆信观看。才看数行,便吓了个魂不附体,哪还念得出口。畹秋作贼心虚,本来惊疑,见爱女颜色骤变,益知不妙。念头略转,倏地把心一横,猛然鼓劲翻身挣起,一把抢了过去,狞笑道:“左不就是事情穿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已至此,怕有何用?”瑶仙情急,想要夺回时,寥寥数行核桃大的字迹,畹秋边说边看,全都入目。瑶仙见乃母面容惨变,知已看悉,心中焦急,不由一阵伤心,趴伏在畹秋身上,呜呜咽咽痛哭起来。 畹秋自知无幸,比前更镇静得多。回顾绛雪尚在房内,事关重大,虽是心腹丫头,也不便当她吐露,拿眼睛一看。绛雪会意,知她母女有避人的话,又看出事由信起,情形大是不妥,想起平日相待恩厚,又是后悔,又是难受,眼圈一红,便自避出。畹秋何等心细,暗中点了点头,随用手抚摸着瑶仙的脸蛋说道:“乖儿,不可这样软弱,虽是女流,也该有点丈夫气。快些起来,妈有话说呢。”瑶仙眼含热泪,抬头望着畹秋,心如刀割。畹秋道:“妈的事,你想必都知道了吧?”瑶仙呜咽着,勉强应了一声。畹秋叹口气道:“妈生平做事,从不说后悔的话。照你看来,这事到底怪谁不好呢?要换了你,设身处境,又当如何呢?”瑶仙天性颇厚,虽然不能公然责母之非,自从那晚乃父受伤,渐知底细,颇多腹诽,本不以母所行为然。但是这时看见乃母身败名裂,生死莫卜的惨状,哪能不顺着她说。母女情重,自然也要偏些。便愤慨道:“这事都是萧逸和那狗贱人害的,自然是他们不好,不过女儿设身处境,决不这样做法……” 还要往下说时,畹秋忙拦道:“话不是这等说法,事情难怪贱人。休说她是一个出身微贱的孤女,萧逸此等人才,全村的少女,谁也愿意嫁她。不过有我在头里,自惭形秽,不敢存此非分之想罢了。贱人那时正住我家,的确见他就躲,并无勾引。大对头就是萧逸这个该万死的冤孽。他不遵父母之命,目无尊长,这还不说。最可恨是他既不想娶我,就该事前明告父母。再者我同他从小一处长大,耳鬓厮磨,大来虽没小时亲近,也都常在一起相聚。妈乃行将就木之人,你是我身上落下来的肉,事已至此,也无所用其羞忌。我因见他老不插香,心下不安。为了此事,由他父在日直到死后两年中,曾经觑便探过他好几次口气。按说我一个女孩家,论才论貌都是全村数一数二,这等倾心于他,至少也有知己之感,两家又是至亲至好,就算他死恋上那下贱丫头,也该向我点明才是。谁想他一面装着照常和我同游同止,一颗狼心却早归了人家,外表上和那贱人一样不露一点神色。乖儿你想,我和他平日那等亲密,又有两家父母口头婚约,只差过礼了。休说我不作第二人想,全村大小人等,哪一个背后不夸男才女貌,是一双天生佳偶?众少年姊妹相聚,往往明讽暗点,简直认做定局的事。后来他父死后,我家久等无信,反而屈就。外婆屡次赓续他父在世之约,托人提亲催娶。他如明拒也就罢了,偏又阳奉阴违,拿孝服未满做推托。外婆见他只推没拒,还想他真有孝心。我虽疑心夜长梦多,但是环顾村中并无胜我之人。就说那贱丫头有点姿色,对他又是冷冷的,见了就躲。他为人可是素来温和,无论对谁都显得亲热。我想贱人是他家奴,名分悬殊,即使看中,也只纳为妾婢;如为正室,单村中这些老挨刀的假道学就不答应。想过也就放开。万不料这丧尽天良的猪狗,偷偷不知用什花言巧语挟制这一伙老狗,借他正位村主那一天,先故意拿冷脸子给我看,把我气走,然后迅雷不及掩耳,与老狗们一同赶往我家,说娶那贱人为妻。你外婆如何肯和一个下贱丫头争女婿,气得也不等我回来商量,糊里糊涂就答应。小贱人这等良机自然不放,当时连假都未做。他那里更好,直和娶二婚婆一样,潦潦草草,当日成婚。我和你爹,还有几个女伴,正在村外闲游,一点影都不知道,先听奏乐,接着有人来唤他们回去道喜。这些刻薄鬼,因为我素来好强自满,忽然起了变局,虽未当面嘲笑,哪个走时不偷偷白我两眼。可怜你妈,那时气得身冷手战。人看我一眼,直似戳了我心头一刀。人情势利,一会全都狗颠屁股跑个干净。只你爹一人未走。我才想起他多少年来对我钟情颇深,人才虽不如那猪狗,论情分却是一天一地。既感激,又可怜,一赌气,没多日子,便嫁了你爹。嫁虽嫁了,可是我这口怨气如何得出?本该找猪狗报仇,才是正经对头。说也冤孽,我已是有夫之妇,和你爹又甚恩爱,并无三心二意,偏不忍向他下手。只想拆散他们夫妻,把无数的怨毒都恨在那贱丫头一个身上,千方百计想将她害死,以致才有今日之事。如今虽说事败,但那贱丫头出死入生,在外多年,想必也受了些罪。加以她恨猪狗无情无义,已立誓不圆旧梦。他二人既不和好,便称了我的心愿。我挨她打,由于自取,她回来时并未亲来寻我,此恨已消。只是恨这猪狗,却饶他不得。还有那三个小狗,如不用重手法将我打成这样重伤,我母女也可逃出村去。现既不能逃走,事已败露,又来了这道催命符,我决不想再活在人世。想活人也不容,反而抖出弑夫的罪名,连你和玉儿兄弟都做人不得,更难在此立足。你如是我女儿,我今明日必死,死后千万不可露出一点形迹。等两三年后,你们成人,与玉儿合谋、将猪狗父子四人能一网打尽更好,如其不能,除一个少一个,也算是报了母仇。事完,立时逃出村去。我虽死九泉,也甘心了。” 瑶仙因来信明令乃母限三日内安排后事,急速自裁,免败崔、黄两家声誉,遗害子女。并说魏氏与她同罪,姑念从凶,未手伤人命,而且丈夫已身为鬼诛,权从未减,过了新正破五便要永远禁闭终身,不见天日。本来众议给她封帛,因萧逸说她为人聪明,必知利害,故此函示,免得张扬,替她娘婆二家留点脸面。此事只萧逸全家和三五长老知道,如再执迷不悟,妄想贪生,过了破五,说不得只好由诸长老当着全村人等,按村规“杀人者死”,付诸公判等语。照此情形,除了一死,万无活理,闻言不禁抱头痛哭起来。 畹秋这时回光返照,心下坦然,点泪都无,反倒劝慰爱女莫哭。瑶仙几次商请,要向诸长老求说,愿以身代。畹秋狞笑道:“乖儿,你真呆了。留着你在,还好替妈报仇雪恨。妈心身两受重伤,你就替得我死,能活几时?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的罪。”瑶仙想了想,突然跳起,咬牙切齿,顿足骂道:“妈请放心,我如不把萧家这群猪狗一网打尽,誓不为人!”说到末句,“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再三哀求畹秋当日千万莫死,且活满这三天限期,一则母女多聚三日,二则也许还有别的生机。畹秋道:“我的生机定然一线都无。乖儿,我又舍得你两个么?也是无法呀。只恐连这三天都活不了呀!要是不信,姑且到你玉哥家中探听一回,就知道了。”瑶仙自不肯去。畹秋道:“乖儿,你当妈是寻常女子么?不等乖儿送终诀别,目睹我死时惨状,免得日久心淡,销了复仇志气,妈哪肯就死呢?多急也要等你见一面的。好在绛雪人甚忠心,她已看出不好,此时定在后屋哭呢。你不放心,快打发她穿上雪拖子跑去一看,就知道了。但是无论形势多恶,千万瞒我不得。须知妈不怕死,也不是能治不治,稍一应付失宜,在我不过稍缓须臾,仍是难免于死不说,还要白受许多奇耻大辱,留下无穷后患。我权衡轻重,看是哪个厉害。事已至此,却忌感情用事,就是叫你用刀亲手杀我,必须听从,才能算对。只盼你心志坚定,能为母复此大仇,使我死后含笑九泉,便是孝女。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到这紧要关头,要把心肠放狠,才干事有益呢。”瑶仙含泪应了,忙出房唤来绛雪,往魏氏家中探听动静。 瑶仙性情本有母风,经乃母连激带劝勉,知道悲急无益,互相商议日后如何向人寻仇报复。畹秋自免不了又出上许多阴毒险狠的计策,并教爱女对萧玉如何用情,驾驭操纵,务须使他甘为情死,死而无怨。好使事前既多一个得力心腹死党,事后又是恭顺宠爱,没齿不二之臣。瑶仙一个少女,平素和萧玉相爱全出天真,不懂得什么叫作权诈,这些话都是闻所未闻的妙语,不禁听得心动神驰,津津有味,连那生离死别之痛都几乎忘了。畹秋一面搂住她头颈说话,一面暗中查看她神色语气。见她前半截听话时悲愤填膺,目毗欲裂,为意中应有之状,还不敢断定异日如何。等说到后半截,命她用权术牢笼未婚夫婿,见她注目倾听之中虽未答话,时把牙关紧紧一咬,现出恨极之状,瞬间又复常态。知她母仇时刻在念,并不因所说新奇紧要,与她有切身利害关心过度,听出了神,以致把母仇抛诸脑后,好生欣慰。想起永诀在即,越发爱怜,手中搂得更紧。心里不住苦想,恨不能连爱女的生养死葬、百年大计都给她预为指点安排,才称心意。 似这样谈有个把时辰,畹秋心事说完,万虑皆空,转觉腹饥思食。年下有现成的丰美菜看,正想命瑶仙去弄热了来吃,忽然绛雪踏雪跑回,刚在门外脱换衣鞋。畹秋何等细心,一听便知凶多吉少,大限将临,心中一紧。暗忖:“爱女从清早起,水米不沾牙。自己说了这半天话,又饮了几杯茶,心横意定,虚火全部下去,也正饿极。早得凶信,爱女固吃不下去,我死后她更是伤心悲哭,难于下咽。反正要死的人,乐得享受一点是一点,临死也做个饱鬼。”连忙搂紧瑶仙,偏头向外,高声喊道:“绛雪,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先莫对我和小姐说。我正肚饿,可去到厨房炒点干饭,把所有的年菜和糕点糖食,有一样端一样,一齐拿来。你也伤心了半日,想必也是水米不沾。金福夫妻都在轮值,今天也许不来了。快去做好,我们三娘母做一起,快快活活补吃一顿新年饭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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