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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王氏夫妻知道这三桌先后来的十余人都是些只会狐假虎威、见不得真章的饭桶,只此两人本领较高,下余虽有两个横眉竖目、挺胸凸肚的打手,也都不堪一击,上来如将这两个武师打倒,余人全被镇住。一见逃走,正往前赶,没想到逃得快,回得更急,差一点没有撞上。夫妻二人不约而同,一个相隔最近,就势一掌,凌空横滚出去,跌在一堆木柴之上,惊慌忙乱中敌人手法又快,连经两个打击,只急呼得半声,连念头都不容转便仰跌下去,哗啦啦一片响声过处,把那一小堆枯枝乱柴压坍,人也闹了一身硬伤。另一个朱彰平日仗以自豪的颠倒连环腿蝎子钩也是丝毫不曾使上,吃王妻唐文燕一挡掌横打出去,正落向方才客桌之上。同座的人因见双方动手,对头人多势盛,又见自己人上场就倒,动手的正是方才踏浪飞驰的白衣少年,业已胆怯,朱、黎二人一逃,越发惊慌害怕。这班恶奴照例虎头蛇尾,见势不佳,立时收风,一面离座,想要逃避,一面急口分辩,不关他事,座上已无一人。朱彰也是仰面朝天,元宝形打跌桌上,叭喳连声,满桌盘碗杯碟打成粉碎。为了文燕这一掌打得稍重,去势太急,到了桌上又随同许多破碗破碟残汤剩菜一齐扫落地上,背脊受伤自不必说,人由桌子滚下,负痛情急,再一打挺,人没纵起,又撞在另一桌板凳角上,连人带板凳一同翻倒。内一同党闪避不及,还被那号称蝎子钩的左腿撞了一下,身受误伤。当时一阵大乱。

  王老汉业已听出白衣少年是老怪物林飕的二女林玉峦,曾听万芳说过,见她忽然纵过,将对头打倒,同时瞥见棚外来人正是铁笛子,这两个助纣为虐的武师已和鹰捉小鸡一般被他一手一个掐住头颈,抛将进来,被儿子媳妇打跌在地。众土人也都动了公愤,齐声喊打,拥上前去。心想,我此时虽已横心,毕竟事尚难料,何必为我父子牵动大家?再说凭这十多个狐群狗党,一个女扮男装的林玉峦已够他受的,何况还有他父林飕和姜、万二侠俱都在场,又来了一个铁笛子,再加十倍的人也不是对手。本用不着人多,忙将众土人止住,大喝:“诸位高邻弟兄请退一旁,凭这几个鼠辈决不是我们的对手,他们一个也跑不脱,请大家各做各事,由我和这两位外来的好汉子对付他们吧。”众人只知王氏父子打猎打得最好,会点武艺,因其为人谦和,不肯炫露,还不知道这样厉害,连张家请的两个名武师均被打倒。新来这位少年英雄看去本领更高。平日专以欺压善良倚势横行,稍不顺眼便要动手毒打的一些打手恶奴,和土豪家中的二老爷、三庄主之类,以前见人何等威风势力,此时全都惊慌失色,连那始终不曾开口的几个也都离座而起,欲逃无路。再见逃的人吃了大亏,也自不敢,一个个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只有两个胆大一点的在唱三花脸,装成一脸丑笑,连分辩带说好话,主人这面理都未理。

  刘子贵业已滚入水中,连灌了几口浑汤,在水中挣命,刚被土人用竹竿捞了起来。因是事出意料,仓猝之中尚还不知厉害,土人救了他的性命,一个“谢”字都无,反倒跳脚大骂,急呼:“反了!哪里还有王法!我回去非请老亲翁张知府大人亲笔和县太爷写信,把这些驴日的当成反叛,用站笼站死,打他三千板子,办成死罪不可!”正骂得热闹头上,口里连喷带呛,满肚皮的浊水还未吐完,鼻涕眼泪同时交流。因相隔较远,初次吃此大亏,认为奇耻大辱,怒火攻心,也未细看棚内是何光景。那两土人气他不过,刚要动手,一个“你”字才出口,猛觉身前一挤,一条半大人影晃处,也未见怎动手,竟被来人倒推出去好几步。旁立本有几个土人,因听刘子贵一骂,均说这类奴才不该救他,又见棚内老汉父子已占上风,对头全都呆若木鸡,人心大快,一面埋怨同伴,相继赶去。

  那两土人无故被来人推出老远,当是对头一面,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正要发作,目光到处,见先后出现两人,定睛一看,当时转怒为喜。原来这两人正是昨日黄昏前将群贼打伤多半,后就失踪的那个癞和尚和小哑巴,头上那顶大斗笠业已不见,露出一颗小时长满癞疤、滴溜滚圆的光头,秃得一根头发都没有,真像一个矮胖和尚,立在对头面前摇头晃脑,神态更是滑稽。张庄先后来人,原有两条小船停在坡旁,土人虽听王氏父子吩咐,将船扣住,不令一人逃走,因见对头全都吓倒,呆立未动,贪看热闹,加以平日受气太多,虽非张庄佃户,遇上他家爪牙,不是硬讨,便是强买,稍微争论,吃了亏还受人家打骂,耳目所及全是不平之事。近年受了老汉之教,专用软功假赔笑脸,虽好一点,亏仍非吃不可,全都怀恨在心,提起咒骂,难得有此快心之事,都想看个明白。

  内中两个恶奴听出对头口风不妙,又见王氏父子和前后两个外来的对头正在招呼,相继发话,宣示他们的罪恶,侧顾小船无人看守,妄想乘机溜回庄去求救报仇。刚由人堆后面背了同党轻悄悄绕将出来,打算冷不防跳上船去,撑了就逃,不知对头早有算计,故意不问,见未追来,还在暗中心喜,只一上船,便可顺流逃回,转眼带了多人,来此报仇泄恨。走到船旁,拿起竹竿,快要纵上船去,两土人一肚皮闷气无从发泄,刚骂得一句“驴日的,敢逃!”想要追扑过去,忽听嚓嗒两声,竹竿忽然断落地上,二恶奴也全跌倒。原来小哑巴已赶将过去,不知用什方法将竹竿打断,人也被他打倒。

  最妙是刘子贵一点不知利害,正骂之间,忽见面前滴溜溜一转,多出一个矮胖秃子,形貌丑怪,满头癞疤,怒火头上,以为不知哪庙小和尚逃荒来此,未容开口,癞和尚已笑嘻嘻骂道:“小恶霸,你骂谁呢!”刘子贵一听对方口出不逊,越发怒火上撞,喘吁吁伸手便抓。癞和尚把两只怪眼一翻,笑骂道:“你这乌龟爪子脏了我的衣服,你赔得起么?”边说往旁一闪。刘子贵不知遇见异人,对方已早听人说他万恶,有心戏弄,给他苦吃,一手抓空,二次回身,连骂带打扑上前去。耳听有人急呼:“癞师叔和哑师叔正耍泥乌龟,你们快看热闹!”同时瞥见对方送酒菜的村童,同了那中年夫妇和白衣少年,还有几个土人,正由棚内赶出,猛想起同来还有多人,内中还有两名好手武师,怎不管我死活?正要回头去看,癞和尚连闪了两次,忽然笑道:“你这小恶霸,怎的讨厌?我想等你呕完狗肚皮里苦水泥汤,再给你尝点味道,偏不知趣,非要我把手弄脏,那也说不得了。”

  刘子贵本是怒发如狂,神智已昏,因棚内人已围满,虽听喝骂之声好似对头所发,自己人无一开口,心中惊疑,急怒大甚,立意毒打癞和尚一顿,对方又是连骂带躲不曾回手,越发胆壮。只管两次侧顾,始终不曾停手,等话听完,业已追了几个照面,情急暴怒,正悔出时未带兵器,猛觉面前秃头一晃,以为这次必可将人擒到,正准备将其抓住连踢带打,心念才动,双手照样抓空,叭的一声面上早中了一掌,打得又爽又脆,左半边脸立时肿起老高,奇痛难忍,面前人已不见。刚怒吼得一声,屁股上又被敌人拧了一把,这一下来得更是厉害,好似被钢钳夹紧,拧了一下重的,人又长得肥胖,从小娇生惯养,酒色荒淫,专讲享受的人,几时吃过这样苦头,直痛得哇呀呀怪叫,心都要抖,连气带急,急呼人来将这贼秃驴抓往县衙门办他死罪。忽然听出自己人在棚内同声哀号,哭求饶命,猛想起方才那条打他的白影好似白衣少年,如何被水冲昏了头,不曾想到,吃这许多眼前亏。心中一惊,仍以为自家有财有势,最有势力的绅士又是他家内亲,土人决不敢拿他怎样,照眼前形势,决非敌人对手,最好威迫利诱,责成这些土人将对头稳住,回去喊人,将他擒往县衙,连这小秃驴全当刀客杀死报仇。

  刘子贵心中正想坏主意,因敌人未再动手,正打算忍气吞声逃进棚内,抬出官家势力恐吓对方,凭着这一张巧嘴软硬兼施,将这几个仇敌稳住再说。刚往前走,耳听身后笑骂道:“小恶霸,慢点走,你好好一张狗脸,只高起了半边,到了人前多不好看,还是我费点事给你再补上一片,多么妙呢!”刘子贵业已尝到对头味道,再听棚内求告之声越来越响,又见船也被人夺去,二恶奴已被打落水中,还未举步业已胆怯。也不知自己平日所练拳脚,怎会今日打人全无用处,敌人衣服都沾不到一点,挨这两下却是痛到钻心。后退无路,前面又是劲敌,闻言心正发慌,不知如何是好,人影滴溜一转,癞和尚已到了面前。连受重创,心胆已寒,哪里还敢动手,慌不迭想往后面纵退。满拟敌人又矮又胖,此次闪避得早,当不至于受伤,谁知全无用处,敌人并未纵跳,偏和影子一样沾在身上,随同倒纵之势,方觉一颗滚圆的癞和尚头仍在面前,似还隔近了些。心方一寒,一手护脸,打算招架,一手还想乘机反击,猛觉软胁上被人轻轻抓了一下,奇痒难禁,再也忍耐不住笑将起来,双手一松,只顾护痒,一个哈哈不曾打完,叭的一声,右半边脸上又中了一下重的,牙齿当时打活了两三只,满嘴鲜血直流,眼前发黑,两太阳直冒金星,脚底又是斜坡,再被石块一绊,脚底一滑,当时仰跌在地,负痛惨嗥,一声怒吼,恰巧一粒断牙齿滑向喉中,嵌到气管里面,一口急气不曾缓过,就此送命。

  癞和尚因对方有点武功,平日为恶又多,想多给他吃点苦头,没想到死得这么容易。又见旺子在旁连声夸好,姜、万二人和昨日所见女扮男装的林氏姊妹相继赶出,在旁好笑,越发有兴,还想引逗一阵,口中笑骂:“小恶霸装死么?我不随便打你,快滚起来!”连喊两声未应。旺子当是气厥过去,上前一摸,人已送命,笑呼:“癞师叔,小恶霸死了!”癞和尚方喝:“放屁,共只打了两个嘴已,这大个子,哪里会死!”旁立土人喜事,以为癞和尚不愿把人打死,上去解救,已无回生之望。癞和尚亲往查看,果然气断,还未开口,旺子过去接连两脚踢向水中,连同先两恶奴随波而去,转问癞和尚:“癞师叔,我真想见你三位师叔。哑师叔方才在此,如何不见?还有佟师叔呢?”癞和尚笑骂:“你这小孩,怎的这样心狠,人已死了,还踢他两脚作什?我师兄弟三人暂时本不想见你们,被你师父途中拖来,少时自会相见,你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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