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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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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春随接随放,见那菜盒作横方形,白地五彩,瓷质甚细,共是九格,格内菜碟却不同式,方圆长短大小不一,凑合之处却极紧严,形制精妙已极。内有九样凉菜,荤的是腊肉、卤鸭、熏鸡、糟鱼、羊膏,素的是笋脯、松菌、素鸡和一样从未见过的隽品,每种数并不多,俱都新鲜漂亮,隐闻香味,望而馋吻欲动。暖锅制作更妙:下层是炉,中作五梅花形,放着大小五个烧得通红的扁平炭基;中层是盛热水的暖锅,锅分五格,一大四小,每格是一圆筒,筒底正对下面炭基;上面各嵌一个瓷盅,当中一盅较深较大,内盛清汤,旁边四盅,一味是用鲜肉和腊肉隔片同蒸极烂的玉版金镶,一味嫩豌豆炒清虾仁,一味糟炒山鸡片加冬笋,一味鸡油炒瓢儿菜,共是三荤一素。柳春生长边荒,休说是吃,有的直未见过,恐为小童所笑,也不敢问。那酒斟在一个两寸大自玉杯内,色作深碧,甚是芳冽。素日量浅,更恐少时五老来召或诸小侠走来,醉颜相向未免失礼,便对小童道:“我素不饮酒,小兄弟你为我忙了这一阵,想必还未用饭,反正无人,你就在外面寻一座来同吃吧,老实我还忘了问你的大名呢。” 小童似喜柳春谦和,笑嘻嘻答道:“柳少爷不要如此称呼,我叫四明,姓梁,我曾祖从小便侍候三老庄主书房攻读,后来三老庄主学成剑术,中年后看破世情,全家入山,可惜我曾祖没等主人道成早已寿终,未得随去。幸蒙三老庄主深恩,将我祖父母招往川东随隐,直到今日尚还康腔,四明算是老主人的家生子孙。这里庄规虽严,但对下人却极恩厚,只不犯规为恶,对于寻常礼节,只是我们下人自知分际,心中时存敬畏,不敢稍微疏懈,主人从未计较过这些未节。对于五位老庄主和门下几位年长的门人老辈,自然谨畏,便是上边有命,也不敢丝毫放肆。就逢到新年正月这一二十天,三老庄主有命全庄同乐的日子,只有这十多位在场,依然无人敢于随意言动,所以到时多故意避开,以免拘束。我们和各家小主人在一起却随便些,内有几位性情最好而又爱玩的,平日也常命我们这些家生小娃儿,随在一起同玩出进。在外面不拘礼节不必说了,就在庄中,遇上小主人们喜欢时,也常有赐坐同食的时候。本来可以遵命,不在有人与否,但这定室乃是禁地,我也许今生世也没有到里面去的福命,没有主人的话,实不敢妄进一步。隔门而食无妨,夹菜取食,手一定要伸进,过了门限便算违令。此时老少主人无一位在此,更是欺心背主,如何能算人呢?好在东西样数多,这点心就吃不完,何况还有饭菜,这暖锅也不会冷,柳少爷吃剩下来我再吃,也是一样。这酒名叫碧筒醪,味虽醇美,酒性却长,原因今夜年下公祭,无端夹上贼和尚上门惹厌,耽误了小半天,再加上发付三道岭敌党回去,又费了好些手脚,格外显得忙些,又到了好些远客,五老庄主在香雪精舍设筵款待,内有四位好量,三老庄主传命,把庄中百十种佳酿全取出去品尝,管酒的人忙得不可开交,我去东厨房时,正赶此酒开坛,以为本地人好量居多,这酒不是好量的客来指名索要,难得开坛,随手要了一小壶来。柳少爷既不善饮,不用也好。” 柳春听他说得有条有理,这才悟出递东西令自己安放,手不进门之意,小小年纪,竟能不欺暗室,不肯背人稍逾规范,好生惊异,不禁改容道:“你这样守法循规,令人可佩,你吃我剩的残肴,心实不安。我想个通融法子,你仍坐外面,我递与你吃如何?”四明道:“这隔断以内虽非禁地,也不应把厅上用具移动。柳少爷盛意不敢不领,我就站着吃吧。”随说,随将提盒旁挂着的竹制饭桶盖,连那装点心的三足瓷暖碟盖一并揭开,将饭盛了,仍是隔门递上,手不过门。柳春见那白瓷青花细碗盛着大半碗浅碧色粒大匀圆的米饭,扑鼻清香,暗赞“好米”,口中间道:“你没有碗,怎么吃饭呢?”四明道:“碗没多带,筷子,却有得用。柳少爷先吃饭,我吃别的。”柳春见那四色点心,一碟蒸玫瑰年糕,一碟肉馅珍珠米团,一碟鸡茸火泥笋丁合馅的烫面饺,一碟桂花元肉瓜条葡萄干枣脯等合嵌的八珍千层糕,暖碟颇深,下有装开水的座托,便把两件咸点心并在一起,递与四明道:“你用这碟吃如何?省得少时饭冷了不好。”四明道:“这些碗碟,除冷盆九宫格外,一时都不会凉。柳少爷对我太厚了。”说罢也把饭盛上,随由腰间取出一双竹筷。 柳春一面自吃,一面夹菜点与四明吃,觉那竹筷又短又尖,分明两支竹签,猛想起师父前年曾说内家好手有一种暗器,名为三指箭,又名追魂著,厉害非常,非内功有了根底,还须得过真传,手巧劲足,不能登峰造极。功夫如练到了家,能于数十步外致人死命,专打双目和人身要穴,百发百中。东西说出来却不值钱,乃是一头微尖的竹签,长短随人心意和手的大小,偶然用时忘了携带,随便取些筷子即可应用,算是内家最便利的一种暗器,形式正与此相似。再朝四明腰同一看,左腰上果然斜凸起一小段,暗忖:庄中高人甚多,老少俱是能者,此童虽然年幼,已然三世相从,看也看会,又是出自腰问,定是师父所说暗器无疑。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你把三指箭当筷子用么?”四明闻言笑答:“我只初练,还未学成。柳少爷不要对人说,免得见笑。”柳春一听果然不差,暗忖:“师父曾说,练这三指箭,除非内功到了家,否则别的不说,单是指力,得有十年八年的工夫,才能在二三十步以内取得准头。此童只十四岁,论哪一样也不够年限,越发惊奇。因对方虽是年幼,生长在这陆地神仙世外飞侠家中,当然不是寻常幼童所可比拟,人又十分聪明机警,再如追诘,迹近怀疑轻看,掂他斤两,恐其不快,加以腹中正饥,佳看罗列满前,无一不是色香味三绝,美食再以美器,一陪衬,越更生色,引人食欲,尝一样爱一样,先还防到四明笑他村俗,不肯尽情大嚼,嗣见四明菜点接到,入口就吃,并无做作,心想吃完再谈,便不往下盘诘,更不客气,就此一同大吃起来,除九宫格冷盆、酒、菜较少外,肴点俱多,二人对吃了个大饱。 还未吃完,四明听柳春连赞味美,笑道:“我家五位老庄主,听说早年便是如此,为了衣食起居之奉和儿孙的牵连,自甘误了天仙正果呢。尤其三老庄主和五老庄主讲究,本已相习成风,各家男女少主人,为了五位老人不肯每日都动烟火,如无佳客登门,每月倒有一多半日子不用熟食,俱想做点好菜点心孝敬老人,换换口味,并博欢心,这等行径已两三代了。老主人们知道儿孙孝心,又是来者不拒,一体嘉纳,遇到那新创出来的菜点,如合雅道,或是名色有趣,赶巧还要举办一会,或是邀了远近知交,置酒高会,或是来个全庄公宴。群起效尤,法子越积越多。近几年因为年岁多了,谁也想不出什新花样,又不许多杀生物,各家少主人主妇正在犯愁,忽又来了一位女易牙,人虽长得丑,饮食上却真有心思,给本庄添了好些花样。今夜为了公祭,小主人们不能出来款待,我随意往东厨房取了几样来,这算得什么呢!等到新年,每日早晚均有长席,直到十八夜为止,每天极少重样,着实有些新鲜饮食呢。这酒柳少爷没有用,不能送还,待我与一个爱它的人送去,就便带了茶来。柳少爷已累了两日夜,也该安歇了。万一五老庄主有事来唤,你若精力不佳怎好?要想问话,日子长呢,何必忙这一时?”柳春人原疲极,只为四明说话聪明有条,亟于想问庄中情形,并设词探询妖僧如何发落,三道岭和塔平湖两处有无事故发生,适闻师伯陆萍有来的话,可曾走去,是否可以相见,为此种种,才把精神提起,吃饱又有了倦意,再听四明所说有理,随口应了。 四明隔门将篮内茶壶取出递过,要过残肴器皿,说道:“本庄地方甚大,下人各有职司,不在一府共事的人,往往三两月不易见面,只有今夜和除夕、元旦这三天,全庄五府上下人等一齐聚集在得天堂,内外平日不易会见的人全可见到,因六少爷跟前两位孙少爷执意命我来此待客,本应丑初二刻下人行礼的时候才去,因我有一好友,本来同在小灵湘馆六少爷书房中共事,今年夏天为犯过错,将他调往郝五大公府中做些粗事。我和他许久不见,心甚想念,意欲借着取茶和送家伙回去的闲空,与他稍微叙阔,又恐柳少爷饭后口渴,只得取一点巧,来时顺便带了一壶普洱茶在此,请暂时将就饮用,我和他见完面,再端新泡的茶来如何?”柳春才知他劝自己安歇的用意,心料今夜公祭盛典虽极隆盛庄严,但是全庄上下人等齐集一处,祭前祭后必定热闹非常,四明为了奉命服役,独守在此,不得终始参与。十多岁的幼童,哪有不喜热闹之理?自己业已吃饱,天将半夜,他就一去不归也不为过,况又心细,先备好一壶好茶在此,忙笑答道:“为我耽误你好友叙阔,心实难安。既有现成好茶,何必再泡新的?我昨夜到现在长路奔驰,尚未合过眼,颇觉疲倦,又恐礼成五老大公相召,你走我便安歇。休说再泡茶,你来都不必来了。明日二位少主人如问,便说我疲倦思眠,又见这室内两壁人物形相,觉出中藏微妙,颇想一人静心体会,执意叫你走的好了。”四明闻言,面上微带惊喜之容,转问柳春道:“柳少爷刚进定室便悟出壁图妙用,福缘真不小哩!”柳春先以四明把静室唤作定室,视为禁地,一步不敢擅人,内中详情当然不知,及听这等说法,分明不是行家,也能知道一点大概,忙答道:“我这钝人,又是初来,只不过见那图形奇怪,内中必有妙用,你未来时,也曾仔细推详了一阵,结局白费心力,毫无所得。你朝夕随侍少主人用功,想必知底,可能告么?”四明道:“我只知那是内家用功的途径,另外参会着一部剑诀,详情却不知悉。说起话长,此时无暇,柳少爷大约还须住两三天,不忙在这一会,等明早有空再详说吧。”柳春料是实情,便不再追问。四明随道了安置,作别自去,已经走出厅门,忽然回顾道:“柳少爷,别的我不深知,但定室不止两间,如能寻到门户,也许能得一点头绪呢。”语声甚低,但是入耳清晰,说罢不俟回问,人已出厅走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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