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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王明因他当过蔡京的上宾,朝廷亲贵多与往还,因此奉若神明。开学不几天,这位老师便要王贵下帷三年,目不窥园,先养好了浩然之气,然后熟读《论语》,自然就会治国平天下。并说汤怀、张显每日下学要回家,不能由早到晚,亦步亦趋,学他那样“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的圣贤容止和吟风弄月的襟怀,是件最可叹借的事情,将来事业不如王贵也就在此。

  汤怀气他不过,便把周侗平日所读书中精义,去向老师执经问难,偏又十回倒有九回将他问住。老师每次答不出来,定必把他平日引以自豪的“从容雅量”变作了赫然震怒。汤怀不提周侗所教还好,只一提是周侗所教,便即大声急呼,斥为邪说,愤不能直入周侗的墓门而“叩其胫”。

  王贵只前日乘老师进城之便,寻了一次徐庆,此外每日都在闷坐读书,连武功也不能练,到周侗坟前祭奠,更休想了。老师放学又晚,高兴时,常要学生苦读到深夜才罢。附读的学生也常不令回去,口口声声说是男儿立志,必须饱尝“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味道,才能成大事业,老师却是日上三竿,还自高卧不起。自称这等随其心之所欲的行为,正是魏晋六朝人的风度,此中藏有许多大道理、大学问,不是后生小子所能领会,不是其人,也不能说。学生熬了夜,头昏脑胀,没有精神读书,只好去学“宰予昼寝”,与老师同梦周公。

  汤怀、张显的父亲都当过边将,知儿子本领都是周侗所教,平日又不喜欢这类道学先生。送子附读,由于王明强劝,并非本意。无奈老师名望太大,这时还不愿得罪,当日汤怀、张显前来上祭,还是推说家中有事,才得脱身。

  小弟兄四人谈了一阵,汤怀、张显先自辞去。岳飞同了徐庆回家,吃完夜饭,徐庆刚要走,岳母忽然发现周义在岳飞枕头底下留有一封信,还有四十多两银子和一本手抄的孙武兵法摘要。信上大意是:当年怕有春荒,这几十两银子乃汤怀之父汤永澄所赠,特意留赠伯父伯母,以作度日之用。

  岳飞看完,想了一想,便禀明父母,分送了十两银子与徐庆。徐庆也未推辞。岳飞怀念师门恩义,每日仍往周侗墓上看望,随时祭奠。

  光阴易过,不觉已是三月底边。岳飞望着墓前所种花草,业己盛开,正在伤心感叹。忽见爱妻李淑赶来,说当地逃来了大批难民,麒麟村王家恐受骚扰,已将庄门紧闭,戒备甚严。那些难民,多半衣不蔽体,面有菜色,还有好些负伤带病的人在内。各地正闹春荒,乡村百姓俱都穷苦非常。所过各州府县,又将城门紧闭,不许他们进城。开头人数少时,常受官军差役们的欺压凌辱,后来逃荒逃难的人到处都是,越聚越多。军差恐怕激变,欺压虽然好了一些,难民求食却更艰难,所受严寒困苦,惨不忍言。众怒既深,民变易起,稍有数人登高一呼,几声怒吼,当时便结成一伙,专和官府富豪作对。于是年轻力壮一点的,都成了官军的死对头,老弱妇孺便受尽严寒,流离道路,死无葬身之地。

  岳飞听完前事,不由激动义愤,边走边问:“周二哥所送的银子,还有多少?”李淑气道:“你还说呢!我们早打过主意了。婆婆强着公公去见王员外,请他能够领头放赈更好。否则,我们买他二十几担粗粮,熬上几大锅粥,专给那些老弱妇孺度命也好。不料王员外见了公公,和周老师未死以前大不相同,口口声声说善门难开,非但不肯放赈,连卖粗粮给我们也怕惹事,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公公只当王员外素有善人之称,以前谈得又好,决不会一毛不拔,没想到白受了一顿奚落。婆婆向来不愿求人,今天因见这些难民围在这几家财主的庄前悲哭不止,实在可怜,特意命我把你找回商量,想让你寻找王贵、汤怀、张显他们,拿同学的情分再试一回。这事情越快越好呢。”

  二人正走之间,遇见两个乡民,说难民人数甚多,单麒麟村就聚集了一千多,传说后面还有一伙专一打抢富户的强盗也快赶来。官府正在调兵遣将,准备迎头堵截,把他们当作反叛全数剿灭,去向朝廷请功。知道王员外的儿子王贵和一些同学本领高强,左近这几家财主又养有不少壮丁,特地派人来寻他们商量,请这些财主大户们帮助镇压难民,削平反乱。

  岳飞听了越发有气。暗忖:“这班难民,不是官府横征暴敛,刮田追粮,逼得他们到处逃亡,便是金兵侵犯国境,官将们不能尽守土之责,不战而逃,以致他们饱受敌人残杀之余,九死一生,逃了出来。再不,就是官府贪庸无能,逼得他们走投无路,激起来的民变。这都是内忧外患两下交迫所造成的惨状,如何还以暴力镇压:似这样把有用的兵力不去对付敌人,却用来残杀自己的穷苦百姓,依靠的又是那些专一欺压穷人的土豪大户。自来乱世入命不如鸡犬,官绅一气,只图贪功冒赏,定必多杀善良。这一来,双方仇恨越结越深,各地的民变越来越多,金人也必利用时机大举进攻,转眼便有国破家亡之祸,如何是了?”正越想越愤慨,猛一抬头,瞥见岳母满面愁容,倚门相待,忙赶过去,喊了几声“娘”,又问:“爹呢?”

  岳母苦笑道:“你爹找人去了。地方上来了这许多的难民,官府置之不问,我们这里还好一些,有的地方,硬说他们是盗贼,还要激起民变。我明知汤怀、张显、王贵他们家有大人,做不了主,无奈这班难民实在身受大惨,我们哪怕丢脸跪门,也要尽心尽力,试他一试。你张、汤两位世伯人较直爽,汤怀、张显又是他们心爱的独子,你先找汤怀、张显商量,再由他们去向大人劝说。内中只有一家点头,王明素来好名,就不会袖手旁观了。这和求人不同,受点闲气也不相干,你快去吧。”岳飞连声应“是”。

  岳母又将他喊住道:“方才听你爹说,官府招募一些了壮丁,与那些富豪大户合力,以防反贼作乱。王明是当地首富,惟恐难民去到他家求食,无法应付,又想借此代儿子谋个军功,听官府一说,当时答应。王贵竟想照顾你和徐庆,把你二人的名字也开了上去。你虽然文的武的俱都学过,可惜家世寒微,无人引进,按说这倒是个进身机会,你的心意怎么样?”

  岳飞气道:“什么叫反贼!还不是一些穷苦的善良百姓么?拿屠杀善良作为进身之阶,首先违背了周恩师的遗嘱。就是王家写了名字,儿子不去,他也无奈我何。”

  岳母笑道:“五郎真乖!我和你爹都怕你到了王家,却不过小弟兄们情面,去当官府爪牙,做那伤天害理的事情,既然谨记恩师遗命,再好没有,你快去吧。”

  岳飞才知母亲有意试他,忙说:“娘请放心,儿子决不敢违背爹娘恩师的教训。”说罢,先往汤怀家中赶去。

  汤怀之父汤永澄和张显之父张涛,都是老年退休的武将。家财虽没有王明豪富,也有不少田业。岳飞因为汤永澄很爱汤怀,以前虽因贫富悬殊,轻易不肯登门,周侗又不喜欢与这些富人来往,但永澄性情比较爽快,只要把他说动,事情就好办。满拟一到便可见到汤怀,只一开口,定必点头,去向他父劝说,哪知汤怀尚在王家未回。心想:“我真糊涂,怎会忘却他和张显都在王家附读!大批无衣无食的难民都在嗷嗷待哺,等他二人回来,岂不误事!若是先到王家,连王贵都可见到,这三个师兄弟也不会不听我的话,但最能出钱的还是王明。他一个不答应,连张、汤两家也难免于设词推托了。母亲那样细心的人,怎会忘了这两人此时不会回来?事若不成,非但于心不安,也对不起父母这番苦心。”两次想要直接去见汤永澄,俱因人微言轻,一遭拒绝,底下便难说话,欲行又止。

  心正踌躇,忽见两人跑来,老远便高声急呼:“快些紧闭庄门,难民来了!”汤家门外本有多人在那里交头接耳,当时就是一阵大乱,内有两人便往里面跑去。

  原来张涛方才闻报,麒麟村来了许多难民,王明紧闭庄门,如临大敌。群情愤激,非要吃的不可,王明想请官兵驱散,那位名儒老师被张显用言语激动,出头劝止。说:“王道不外乎仁义,只要东翁抱着民胞物与之心,亲自出面,把安贫乐道的大道理和难民们讲一讲,自然就会退去。”

  王明到底懂得一些人情,觉着难民们正在急于求食,不是几句空话所能挡退,又不愿得罪名儒,便说:“我才疏学浅,德不足以服人。只有老夫子德高望重,妇孺知名。如能现身说法,以圣贤之道治逃难之民,登墙一呼,定必一言而安全庄,使其心悦诚服,受教而去。”

  这几句话,当时鼓起了老师浩然之气,笑说:“我十年读书,十年养气,至诚之道,可革金石,与天地参,而况人乎?事关东翁全庄财产安全,食其禄者忠其事,‘虽千万人,吾往矣!’”说罢,便自起身。

  王明为防万一,又派了些庄丁保护。张显本意利用这位酸气冲天的名儒老夫子去劝王明莫请官军,以防闹出事来。不料这位老夫于竟会自告奋勇,登墙头而论圣贤之道。因老师平日自命经国济世之才,常说得人头疼,都想看他一言而安苦难之民,躲在一旁,没有过去。

  这位名儒满想只要把《论语》上的道理读上一阵,便可使难民退去。谁知这些他认为是贫苦下愚之民的人们,并没有体会到他的微言大义,也不像那些聪明的财主肯听话。名儒胸中虽然藏有两个半部《论语》,说话的技巧却不大高明,忘了“衣食足而后知礼让”的古先圣贤之言,却把“愚民无知”等毫无礼貌的话挂在嘴上。这一来激动众怒,他那一套圣贤之言丝毫不曾生效,却被难民们骂了个狗血喷头,石头土块,暴雨一般往庄墙上打去。

  这位名儒谨记知命者不立乎“庄”墙之“上”的圣人之言,固然吓坏了个屁滚尿流,直喊“亲妈”,狼狈逃下,随行保护的人也连带遭殃。若非隔着一道护庄河,这些难民又是饥火中烧,没有力气,不打得他们头破血流才怪。

  本来先只围在庄前求救的难民,现在口气全都强硬起来,非要主人开仓放粮,死也不退。同时又听传说另有大批难民正往汤家这面赶来,声势甚是惊人。张涛与汤永澄交情甚深,连忙命人送信,要永澄早作准备。并说有的大户人家业已被抢,难民虽然只要吃的,不抢东西,可是所有粮仓全被打开,抢个一空。别的州县还有就此杀官造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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