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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这次再来,三毛年轻,遇到生意清闲,常往隔邻酒楼烤火谈天。今早他和我说,这两客人二次来此,移居酒楼之后每日均命准备上等酒饭,菜要甚多,但不一定都吃。昨日夜里老早安歇,因其照例不许人上楼,本无一人走上,三毛年轻淘气,不知怎的恨那两人。他和吴老汉的么儿最好,夜饭后去往江边走了一阵,回来因幺儿怕鬼,天又有雾,送他回家。这时夜色已深,吴老汉全家都睡,回时想好一个题目,上去窥探。先还恐那两人看见不快,代人家得罪主顾。等静悄悄掩到楼上,本意看上一眼,到底何故不许一人上楼,拿了借的东西就往回走,忽见内中一问灯光外映,却无声息。只当人已睡熟,隔着门缝往里一看,床帐已放,床前还放着两双鞋子,正要转身,忽然一阵风过,楼窗本来半开,床帐被风吹起,才知床上并未卧得有人。再掩往别房一看也是如此,越发生疑。

  “今早赶去,恰巧那两人由外走回,说是快天明前往观日出,没有看到,也许明早还去,命幺师打两盆水,一冷一热。那两人本有极长指甲,外面还带着几根银套护甲,隔着衣袖常将袖口支起,这时仿佛短去一截。三毛心想,由昨夜起便有大雾,今早更浓,如何往观日出?内中一个姓马的忽将套甲落了一个在地上,随即伸手捡起,别人均未留意。三毛眼尖,看出那人三根长指甲均朝里折转,与平日所见不同,越发认定不差。因我说过他几次,只管暗中窥探,并未说起,所以你们来时我未谈到。方才三毛打柴回转,见铁大爷在此,十分高兴,不先往后面洗手,和我说了一个大概。并说,他还想赶往酒楼向吴家幺儿问两句话,转来再对铁大爷说呢。”

  南曼深知三毛虽只十六七岁,人颇机警心细,便将所闻转告铁笛子和文婴。三人正在低声商计,准备命人去往山口向村中弟兄姊妹发一信号,一面留在当地察探这两人的虚实。木鱼之声已似由远而近,听去似由右侧一条山径上缓步走来,因有树林崖角挡住,那一带肢陀林木又多,人却无法看见。亭中两人已各归座,似在暗中戒备,表面却作从容、若无其事光景。铁笛于何等眼亮心明,虽未看出这两起人是敌是友,照此情势双方必是对头,如非有意寻敌,也是狭路相逢,否则亭中两人不会那么紧张,并带惊疑之容,断定少时必有事故发生。敌人之敌即我之友,假定双方来历不明,均非善良,也可坐山观虎斗,相继而行。主意打定,仗着地势得看,便告二女暗中留意,照样说笑饮食。那木鱼之声来得甚慢,听去似往这面走来,隔有顿饭光景还不见人,亭中两人又分别探看了两次,也似被崖角挡住,不曾见到。又隔了一会,和尚未来,三毛却由房后绕回,将铁笛子请到后面,悄说:“亭中两人果极可疑,连昨日夜里也未卧在楼上,他那长指甲能屈能伸。今日么师前往送酒,便见他用细丝线绑在手掌之内,不知怎会屈伸如意,这非是两个强盗不可。”

  铁笛子还在追问,忽听外面二女笑说:“这和尚怎么这等神气!”忙即走出,坐回原位,和尚已由前面敲着木鱼缓步走来,看去果然奇怪可笑。原来那是一个身材瘦小枯干的和尚,残冬天气,穿一件粗黄葛布的僧衣,洗得却是十分干净。人本瘦小得出奇,又在低处走动,远望宛如一个十一二岁的幼童,走得又是极慢,上身不动,僧衣长可拖地,仿佛脚底有什东西托住,向前缓缓移动,决看不出是在走路。所敲木鱼小得可怜,只用一手拿住敲打,但是响声极大,老远都能听到。这时太阳刚往西下,还未落山,和尚正由浅坡下面走过,相隔一近看得更真,斜阳光中照见和尚面如黄蜡,生得愁眉苦眼,五官仿佛挤在一起,头又极小,看去虽极丑怪,神态却极庄严。年纪老少虽拿不准,决不会小。三人都是行家,暗中留意,自从发现以后,看出他呆立地上木人一般,身子僵直,缓缓前移,一手下垂,动都不动,眼皮未见眨一下,料知决非寻常人物,互相对看了一眼。

  文婴正要开口,问那和尚仿佛功力甚深,为何这等光景。忽见和尚立定,先把头微抬,朝崖上看了一眼,再往前移去。亭中两人被他一看,直似吃了大惊,触电一般,不约而同突然并起。刚一离座,又似这样慌张有些示怯,又同归座,可是还未坐定,对看了一眼,嘴皮微动,大有惊慌失措、坐立不安之势。内中一个忽然目射凶光,满面怒容,由亭中走出。山亭相隔下面约有三四丈,和尚已由三人所坐小坡旁边走过,顺路转往正面,三方恰成了一个上下不等的三角,谁都可以看到。亭中两人略显惊乱,转眼也就恢复常态,只是二人一内一外,外面的一个业已走到半崖坡上,另一个凭栏独立,人已离席,假装闲眺,目光却注定下面,手伸腰间,好似握有兵刃暗器之类。同党立处也似有心偏向一旁,与之斜对。和尚却若无其事,右手木鱼敲个不停,左手仍是下垂不动。因其行动迟缓,前一人业已走到半坡立定,和尚还未走到崖下,只朝二人仰望了一次,头都未抬,亭内外两人却是如临大敌,外面从容,内里紧张,连想故意遮掩,气已无法沉住。

  三人均知双方就要相对,虽不知那和尚来历,但见亭中两人业已现出本来面目,神情凶狡,诚中形外,一望而知不是善良之辈。两个对付一人,和尚人生得那么瘦小,动作又慢,虽知此是一种独门功夫,表面看去到底强弱多寡相差。再一想到三毛所说亭中人挥金如土,夜出早归,双手指甲均可拗转、随意屈伸等等可疑情形,由不得对和尚生出同情之感。尤其二女都是生具侠肠,疾恶喜事,这类功夫又和铁笛子一样,只听师长说过一两次,从未见到。和尚生得那么瘦小枯干,亭中两人本领虽然不曾施展,动作轻快,面又机警,亭外一个脚底功夫极好又已看出,越发偏向一面。

  南曼还在心里,文婴年纪最轻,更是天真,忍不住悄声说道:“那和尚虽不像个庸手,走得这等慢法,败了准死,胜了也追人家不上,对方又是两个,吃亏太多。我看那两个穿得非僧非道的既不是什好人,和尚来历虽然不知,怎么也比这两人好,我们到时帮他如何?”铁笛子连经好几位前辈老侠传授,老铁笛子更是见多识广剑侠一流,知那和尚必早探明敌人在此,特意运足全力而来,看去瘦弱迟钝,实则耳目灵警已极。此时三方相隔均只两三丈左右,因那崖顶缩在里面,坡下小径斜伸向左,和尚到了前面然后折转,业与自己这面高低差不多。文婴语声虽低,难免被其听去,本想劝阻,不令开口,继一想,此举正好利用,好在相继行事,暂时并不出手,便用头微点,低声笑答:“文妹此言有理,不过我看这位大师父如非必胜,不会来此。人家定有过节,仇恨决不在小,我们只防他那对头逃走便了。”说时暗中留意,见和尚的头微微侧了一侧,似已惊动,对面两人仿佛全神贯注来敌,别的均未留意。暗忖:“我们的话似已被人听去,双方业已对面,崖上两人对和尚也必仇恨深重,狭路相逢,虽在警戒,并无逃意,颇似旗鼓相当,人又多出一个,亭中那人手中还暗藏有兵器,此时相持不动,出手必辣,第一次见到这种打法,真有一个看头。”

  看见汪四嫂尚在屋中做事,不知外面就要发生恶斗还不怎样。三毛立在旁边,早听出三人口气,两次想要开口,均被南曼止住。恐其年少气盛无知犯险,或是把话说错,留下后患,便借要酒为名,喊往屋内,再借故跟进,匆匆嘱咐了几句,走到外面一看,双方仍无动作。文婴见夕阳已快衔山,和尚到了坡前,便面向山亭,不再移动,手中木鱼敲得越响,仿佛向那两人募化一样。亭外的一个,便是三毛所说姓马的客人到了半崖坡上也自立定。木鱼越敲越急,亭内外两人神情也似越发紧张,各将一双凶睛注视在和尚身上,丝毫不懈。文婴知这两人明是强仇大敌,相逢狭路,如何长此相持,谁也不肯先发?想要开口,又因铁笛子连番示意,不便多说,心正奇怪,忽然发现亭中还有两个酒楼送菜的幺师似问过客人正收盘碗,忙在一起,亭中那人忽然侧顾幺师,嘴皮微动,也不知说些什么,目光却仍看定下面,并未回头。想起此时路静人稀,又是残冬时节,游人早已归去,这两人莫要支使幺师出什花样,忍不住悄告南曼:“亭中还有两个么师,莫是要等人都走光才动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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