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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仗剑解仇纷  夺信见奸谋


  焦公礼长叹了一口气,把他当年与闵家结仇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他道:“那一年我在双龙岗开山立柜,弟兄们报说,苏松太道的卸任道台,带领了家眷回籍,要从双龙岗下经过,油水很多。咱们在绿林的,吃的是打家劫舍的饭,遇到贪官污吏,那更好不过,一来贪官搜刮得多了,势一个贪官,胜过劫一百个寻常客商。二来劫贪官不伤阴骘,他积的是不义之财,拿他的银子咱们是心安理得。弟兄们探听得清楚了那道台姓丘,这天下午要打从双龙岗下过,不过听说护送他的却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是山东济南府会友镖局的总镖头闵子叶,那就是闵子华的兄长了……”说到这里,承志和青青已了然于胸,心想:“他们的梁子原来是这样结的,焦公礼要劫财,闵子叶是镖头,当然要保护,争斗起来,闵子叶不敌被杀。”承志一面倾听室内焦公礼的话,一面留心着万方与孙仲君的动静,这时只见孙仲君申手到背上一摸,突然跳起,发现宝剑被人抽去,大吃一惊,忙与万方打个招呼,不敢再行逗留,越墙走了。

  承志暗暗好笑,再听焦公礼说下去:“……闵子叶在江湖上颇有名望,是武当派的高手……”承志暗暗点头:“原来闵氏兄弟是武当派的,听师父说,武当是天下剑术正宗,掌门人又素来与各家各派最通声气,所以闵子华一举就邀集了这许多能人。”焦公礼道:

  “我一听之后,倒不敢贸然动手了,马上亲自去踩盘,那天晚上在客店在察看他们行踪,却给我遇上了一件把人肚子要气炸的事。他与飞虎寨的张寨主约好,叫他在飞虎寨左近下手,抢劫丘道台,闵子华假意抵抗,假装不敌,叫张寨子把丘道台全家杀死,财物抢走,将二小姐掳去,然后由闵子叶孤身犯险,把二小姐救出来。二小姐无依无靠,又是感恩图报,自然会委身下嫁于他。张寨主要讨好闵子叶,又贪得财宝,答应一切遵命,两人在密室中窃窃私议,那知都教我听见啦。我听得恼怒异常,回去招集弟兄,埋伏飞虎寨旁边,到了约定的时候,丘道台一行人果然到来……”

  承志和青青听了这番话,不意与自己所设想的全然不同,很出于意料之外,只听见焦公礼又道:“唉,我一时捺不住,心想咱们武林中人,虽然穷途落魄,开山立柜做这种没本钱买卖,但是在色字关头,总要光明磊落,不失好汉子行径,那知这闵子叶如此无耻,身为镖头,却做这种勾当。我眼见张寨主率领喽啰出来抢劫,闵子叶装腔作势,大声幺喝。不由得我火气直冒,就跳了出来,一言不合,动起手来。闵子叶剑法果然了得,本来我不是他的对手,但我在危急时叫破了他的鬼计,把他的图谋一五一十的抖了出来。他气得头晕脑胀,沉不住气,终于给我一刀砍死……”

  一个徒弟叫了起来:“师父,这种人本来该杀,咱们何必怕他们?等明日对头来了,大家抖开来说个明白。就算他兄弟一定要报仇,别的人也不见得都不明是非。”承志心想:“不错啊,要是这姓焦的果真是路见不平而杀了闵子叶,武林中自有公论,就只怕他另有隐情。”又听见焦公礼叹了一口气道:“我杀了那姓闵的之后,何尝不知闯了大祸。闵子叶是武当派中响当当的脚色,他师父黄木道人和他师兄弟向我寻起仇来,我如何抵挡得住?幸好我手下的兄弟把张寨主截住了,我逼着他写了一张伏辩,把闵子叶的奸谋清清楚楚的写在上面。这丘道台自然对我十分感激,他替我写了一封谢书,把经过情形一五一十的写了,还叫会友镖局一路同行的两位镖头画押作个见证。这两个镖头本来并不知情,这时见他们总镖头如此无耻,反而向我道劳,很套交情。我做了这件事之后,知道不能再在黑道中耽下去了,和众兄弟散了伙,亲自拿了那两封信到武当山去见黄木道人。那时武当派的众门人已经得知了讯息,不等我上山,中途就要和我为难,幸亏一位江湖怪侠拔剑相助,将我护送上山,对黄木道人三对六面的说了个清楚。那黄木道人很识大体,约束门人永远不许对我寻仇,但为了武当派的声誉,要我别在外宣扬这回事,我也答应了,下山之后,绝口不说,所以这事的原委,江湖上知道的人极少。那时那姓闵的兄弟闵子华年纪还小,只怕也不知道他兄长因何而死。”一位门徒道:“师父,那两封信你还收着么?”焦公礼道:“这就要怪我瞎了眼珠,不认得人了。去年秋天,一位朋友传话给我,说闵子叶的兄弟武艺已经学成,并且知道我是他的杀兄仇人,要来找我报仇。后来我打探出来,长白三英和闵子华很是相熟,他们是我多年老友,虽然已有十几年不见面,但咱们年轻时在绿林道上是一起出死入生过的。于是我先去找三英中的史家兄弟……”一个门徒插嘴道:

  “啊,师父去年腊月里赶到辽东去,连年也不在家里过,就为这事了。”

  焦公礼道:“不错,我到了辽东史家兄弟家里,满想寒天腊月,他们哥儿俩一定在家,那知到了一问,他们被建州卫的九王爷有事叫去了。我在他们家里等了十多天,史秉光、秉文兄弟才回来。见了老朋友,大家兴高采烈,我把与闵家结仇的事一说,史老大说,他拍胸膛担保没事。我就把丘道台的信与张寨主的伏辩都交给了他,他说只要拿去闵子华一看,闵老二那里还有脸来找我寻仇,只怕还要请人来陪话谢罪,求我别把他兄长的丑事宣扬出去呢。他兄弟对我殷勤招待,我反正没什么紧要事,天天跟他们一起打猎、听戏。

  有一天,史老大忽然说大明的气势已完,咱们哥儿都是一副好身手,为什么不另投明主,图个封妻荫子,做一个开国功臣?我听得呆了,问他是不是去投闯王。他哈哈大笑,说闯王是土匪草寇,成得什么气候。眼见满清兵精粮足,指日入关,要是我肯投效,他哥儿可以在九王爷面前力保。我一听大怒,骂他们忘了自己是什么人,怎么好端端的黄帝子孙,竟想去投降胡奴,那岂不是千古罪人,死了之后也没有面目去见祖宗于地下。”承志听得暗暗点头,觉得焦公礼这人倒是大义凛然,是非之际看得极为明白。又听他道:“咱们吵了一场,但第二天他们仍旧一样殷勤的招待我。史老大说昨天喝醉了酒,不知说了些什么胡涂话,要我不要介意。我们是十多年的老友,吵过了也就算了。”我在辽东又盘桓了十多天,这才回到江南来。那知这史家兄弟竟是狼心狗肺,他们不但不去和闵子华解释,反而从中挑拨是非,大举约人,整整筹备了半年,事先我完全蒙在鼓里,一点也没得到风声,突然之间,这许多江湖上顶尖儿的好手到了南京。唉,那两封信还不是被史家兄弟毁了,事情隔了这么多年,当时在场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散得不知去向,任凭我怎么分辩,闵子华也不会相信,只怕他怒火更炽,反而会说我瞎造谣言,毁谤他已去世的兄长的名誉…

  …我就是不懂,我和史家兄弟素来交好,就算有过一次言语失和,也算不了什么,他们何必这样大举而来,瞧他们的布置,不是明明要对我赶尽杀绝么?“众弟子听了他这番话,都气恼异常,七张八嘴,决意与史家兄弟一拚,焦公礼手一摆道:“你们都出去吧,今晚我说的话,不许漏出去一句。要知我曾在黄木道人面前起过誓,决不将闵子叶的事向外人泄露。宁可他们无义,我可不能言而无信。”他叹了一口气道:“把师妹和师弟叫来。”

  众门徒个个脸现悲愤之色,退了出去,人刚走完,门帷掀开,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和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那少女脸有泪痕,叫了一声“爹!”就扑在焦公礼怀里。

  焦公礼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半响不语,那少女只是抽抽噎噎的哭,那孩子睁大了眼睛,不知姊姊为什么伤心。焦公礼道:“妈妈东西都收拾好了吗?”那少女点点头,焦公礼道:“弟弟大了之后,你教他好好念书耕田,可是万万不要考试做官,也不要再学武了。”

  那少女道:“弟弟要学武的,学好了将来给爹爹报仇。”焦公礼怒喝:“胡说,你想把我先气死吗?”过了一会,又柔声道:“武林中怨怨相报,何时方了,倒不如做个安分守己的老百姓,能够得终天年。你弟弟资质不好,学武决学不到我一半功夫,就算是我吧,今日也被人如此逼迫,不得善终……唉,只是我没见到你定好婆家,终是一桩心事未了…

  …你去对他们说,我死之后,金龙帮的事大家都听从副帮主高叔叔的吩咐。”承志暗吃一惊心想:“这番南来,江湖上听说金龙帮是江南的一个大帮会,原来焦公礼是金龙帮的帮主,他们人多势众,怎么如此示弱呢?这倒也奇了。”只听见那少女道:“我这就去找高叔叔。”焦公礼喝道:“怎么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思?把高叔叔找来,他是火爆霹雳的性子,岂容别人欺我?这样一来,眼见几十位甚至几百位兄弟为我而死,我心何忍?你快快去吧!”那少女向父亲拜了两拜,牵了兄弟的手出去,走到门口,忽然停步回头道:“爹,难道你除了死给他们看之外,真的没第二条路了么?”焦公礼道:“我已苦苦想了几日几夜,如能不死,难道我不喜欢么?唉!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救我,可是这人已多半不在人世了。”那少女脸上露出一线光采,忙走近两步道:“爹,那是谁?或许他没有死呢?”

  焦公礼道:“这人姓夏,外号叫做金蛇郎君。”

  承志和青青一听,都大吃一惊,只听焦公礼又道:“他是江湖上的一位怪侠,我杀闵子叶的原委,他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当年武当派的十二名大弟子要跟我为难,就是他独力驱退,把我护送到武当山去见黄木道人。现在黄木道人早已作古,听说金蛇郎君十多年前受人暗算,也已在人世。只要这人活着……唉,你们去吧。”那少女神色凄然,走了出来。

  承志向青青一做手势,悄悄跟在他们身后,走到一座大花园里,眼见四下无人,承志突然抢上,叫道:“焦姑娘,你想不想救你爹爹?”那少女一呆,突然拔剑在手,喝道:

  “你是什么人?”承志道:“要救你爹爹,就跟我来!”斗然一个“一鹤纵天”,跃出墙外,青青连续三跃,翻过墙头。那少女想不到承志轻身功夫如此了得,呆了一呆,随即仗剑追了出去。

  那少女追了一段路,见袁承志身手快捷异常,起了疑惧之心,突然停步不追,转身想回,那知她刚回过身来,身旁一阵风掠过,腰里的飘带扬了起来,登觉手腕一麻,手一松,一柄宝剑已被袁承志夺了过去。那少女大惊,自己兵刃脱手,退路又被挡住,不知如何是好,承志道:“如娘别怕,我要伤你,易如反掌。我是你家的朋友。你得听我的话去做。”那少女点了点头,承志见她仍是将信将疑,说道:“你爹爹现在大难临头,你肯不肯冒险救父?”焦姑娘眼睛一红道:“只要能救爹爹,我虽粉身碎骨也是情愿。”承志道:

  “你爹爹为人很好,宁愿拾了自己的性命,不愿大动干戈,这种人实在少见,我决定帮忙他一个忙。”焦姑娘听他说得诚恳,而且危难之中,只有一线希望,也要抓紧了不肯放手,膝盖一屈,就要跪下。袁承志道:“姑娘且勿多礼,事情能否成功,我也没十分把握。”

  焦姑娘只觉右臂被他轻轻一架,似乎一股极大的力量把她托了起来,跪不下去,登时对他信心大增,承志又道:“请你带我们到你书房里去,我要写一个字给你爹爹。”焦姑娘道:“请问两位高姓大名?你们去劝劝我爹爹好么?”承志道:“你爹爹见了我这个字条,一定不会再自行寻死。事不宜迟,先办了这事再说。”焦姑娘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对他的话奉若神圣,道:“那么两位跟我来吧!”承志道:“这事很是机密,除你之外,别让人瞧见。”焦姑娘点点头。三人越墙入内,焦姑娘把他们带进一间小书房中,拿出纸墨笔砚,磨好了墨,远远坐在旁边,只见承志一挥而就,不知写了些什么,青青在桌旁瞧着,脸现惊疑之色。承志把纸一折,封在信封之中,用浆糊牢牢粘住,对焦姑娘道:“明日卯时正,你到兴隆客栈黄字第三号房来找我,我在那里等你。”焦姑娘点头答应,承志把那封信递给她道:“这封信你快拿去给你爹爹。你得答应我一件事。”焦姑娘道:“我一定照你吩咐去做。”承志道:“不论你爹爹问你什么,你别说我的相貌、年纪。”焦姑娘大惑不解,问道:“为什么?”承志道:“你一说,我就不能帮你忙了。”焦姑娘又点点头道:“好,我答应。”承志一拉青青的手道:“好啦,咱们走吧!”焦姑娘见两人越墙而出,捷如飞鸟,不知是吉是凶,心中怔忡不定,忙奔到父亲房里。焦公礼房门已关,她用力擂门,半天没有声息,心中大急,忙绕到窗边,一掌打断窗格,越窗进去,只见父亲举起了一杯酒正要放到唇边。焦姑娘大惊,叫道:“爹!你先看这信!”焦公礼呆呆不语,焦姑娘把信拆开,递了过去,焦公礼只见信上画了一柄宝剑,当啷一声,手中酒杯在地下跌得粉碎。

  焦姑娘吓了一跳,但见父亲一脸喜色,双手微微发抖,连问:“这是那里来的?谁给你的?他来了么?真的来了么?”焦姑娘凑近去一看,见纸上没写一个字,只画了一柄长剑,这剑的剑尖很是古怪,却是一个蛇头,蛇舌伸了出来,分成两叉。她不知这柄纸上的剑有什么法力,父亲一见竟然如此喜出望外,问道:“爹,这是什么呀?”焦公礼道:“只要他一到,你爹爹的老命就有救了,你见到了他么?”焦姑娘道:“谁呀?”焦公礼道:“画这柄剑的人。”焦姑娘点点头道:“他叫我明天到一个地方去找他。”焦公礼道:

  “他有没有要我去?”焦姑娘道:“他没有说起。”焦公礼道:“这位怪侠脾气很是古怪,别人一定得听他的吩咐。那么明天你一个人去吧…唉,你迟来一刻,爹爹就见你不到了。”焦姑娘心中一惊,这才想起原来刚才父亲酒杯中的竟是一杯毒药,忙拿扫帚来扫去,服侍父亲睡下。焦夫人与众弟子听说到了救星,虽然不知那人本领如何,但焦公礼既然如此放心,一定必非常人,大家都很喜慰,本来要遵嘱四散避难的,现在也都不走了。

  且说承志和青青从焦家出来,青青问道:“你在那信上画这柄剑是什么意思?”承志道:“你不听见么?他说这世上只有你父亲一到,才能救他性命,我画的就是你父亲所用的金蛇剑。”青青点头不语,过了一会,问道:“你为什么要救他?”承志奇道:“那焦公礼是好人,被他负心的朋友逼成这个样子,难道咱们见死不救?何况他又是你父亲的朋友。”青青道:“嗯,我还道你见他女儿美丽才救的呢?”承志怒道:“青弟,你当我是什么人?”青青笑道:“啊哟,别发脾气。干么你约她到客店里来找你?”承志笑道:“你的小心眼儿真是不可救药,别啰唆啦,快跟我来。”青青“嗤”的一笑,跟着他向西疾奔。承志知道青青的功力,不快不慢的和她并肩而行,跑了一回,到了闵子华所住的大宅第外。

  承志拉了她的手,越墙进内,两人躲在墙角,丝毫不动。承志低声道:“这里面高手如云,只要被他们发觉,咱们的事就干不成啦。”青青笑道:“你要帮那美貌的姑娘,我偏不许,我偏偏要跟你捣蛋。我要大叫大嚷啦!”承志一笑,不去理她,过了一会见没有动静,两人悄悄向前,抓到了一个男仆,问知了史氏兄弟所住的地方。承志一伸手把那男仆点了哑穴,拋在树丛之中,径往史氏兄弟所住的房间而去。来到窗外,双手微微用力,毫没声息的把窗格捏断,身子穿了进去。史氏兄弟也甚了得,立即惊觉,正要喝问,身上穴道已被闭住,只见来人一晃火折,伸手到枕头底下掏摸。

  承志触手之外,一阵冰凉,原来是一柄利刃。两人在他们的抽屉包裹中搜检了一会,见到的只是些衣物银两、兵刃暗器,正要仔细再查,忽听外面园子中脚步响动,承志忙将火折吹灭,伸手在史氏兄弟衣袋中一摸,都是些纸片信札之类。承志大喜尽数拿了出来,放入怀里,悄声道:“得手啦!”青青道:“咱们走吧,外面好象有人。”承志道:“等一下。”力贯右手食指,在桌面上写了“弟焦公礼顿首”六个大字,手指所到之处,桌面深陷。

  两人越窗出来,黑暗之中,突觉微风飒然,一剑当胸刺来。承志并不退避,左臂伸出,已抓住了敌人的手腕,敌人剑法好快,剑尖也已刺中自己心口,但他有木桑道人所赠金丝背心保护,丝毫没有受伤。敌人感到一剑已刺中对方,然而软绵绵的竟刺不进去,猛吃一惊,手腕突然似被五只铁钳钳住,同时掌风起处,一掌已到门面。他疾忙撤剑力挣,对方倒并不想伤他,缩掌夺剑,越墙而出。原来躲在史氏兄弟窗外伏击的正是追风剑万方,他受托到焦公礼家去窥探,那知飞天魔女孙仲君十分好胜,也悄悄的来了,两人刚听得几句,孙仲君的佩剑就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取去。对方明明是手下容情,否则两人后心早已受到暗算,一惊之后,两人立即回来,知道对方暗中伏有能人,那敢再去。追风剑万方心想刚一出手,当即受挫,十分的面上无光,孙仲君更是恚怒。万方中宵不寐,独自在园中散步,忽见史氏兄弟的窗火折一晃,知道来了敌人,他是江湖上的大行家,静静伏在窗下邀击,满拟一剑成功,岂料宝剑一招就被对方夺去。他是点苍派第一高手,六十四招追风剑出神入化,威震天南,武功还在掌门大师兄龙植之上,那知这晚接连错失,心想此人刀剑不入,难道是鬼魅妖怪不成?连忙击掌通知各人。

  且说承志与青青越墙而出,只听见击掌之声,四下响动。承志自知刚才取胜,其实颇有点侥幸,因为对方万料不到自己有金丝背心保护,可以不避刀剑而随手进击,如果凭真实功夫相斗,虽不致输,但得胜也决无如此之易。现在知道敌人布置周密,四下都是高手,不敢贸然闯出,两人伏在墙脚边不动,只听见屋顶有人来去巡逻,青青忽道:“你来摸摸,这是什么?”拿住他的手,牵引到墙脚边。承志一摸,墙脚的青苔下面似乎刻有一个字,他用手指顺着这字笔划中的凹处一写,原来是一个篆文的“第”字,再向上一摸,是一个“赐”,上面是个“公”字,再上是个“国”字,最后竟是一个“魏”,连接起来,那是“魏国公赐第”五字。

  寻访了十多天而毫无影踪的魏国公府,那知就在此地,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这几个字迹斑剥,年代已久,大概魏国公府后来迁了地方,这原址卖给了旁人,数代之后,无人再知。承志只觉头颈中痒痒的,原来是青青在呵气,想是她找到了魏国公府乐得忘了形。承志喝道:“别顽皮!敌人来啦!”只见三个人影从墙头跃过,进了闵家。承志道:“快走!”

  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回到客店。这时已是四更天气,客店中各人早已睡熟,青青点毫腊烛,承志取出信件,先拿了两通颜色黄旧的信来,抽出一看,果然是张寨主的伏辩与丘道台的谢函。青青笑道:“你这一下救了她爹爹的性命,不知她拿什么来谢你?”承志愕然道:“什么她?”青青嘻嘻一笑道:“焦公礼的大小姐哪!”承志不去理她,把两通信细细看了,道:“那焦公礼说的倒句句是真话,要是他有半点私弊,那我就袖手不管了,免得得罪这许多江湖道上的前辈,何况其中还有二师哥的弟子。”青青似笑非笑的道:“那什么飞天魔女倒很美啊。”承志道:“这人心狠手辣,作事不当,好端端的把人一条臂膀卸了下来。”他沉吟了一下道:“如不是怕二师哥见怪,我倒真要出手管一管。我所以要那焦姑娘到这里来找我,是怕露出了形迹,要是咱们同门师兄弟之间有了嫌隙,那就对不起师父养育之恩了。”青青听他说得入情入理,不敢再开玩笑。

  承志又打开另外几封信来一看,不觉勃然大怒,叫道:“你看。”青青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愤怒,以往他即使在临阵之际,也是雍容自若,这时忽见他脸胀得通红,额头上一条青筋猛凸起来,不觉吓了一跳,忙接过一看,原来是满洲九王多尔兖的记室写给史氏兄弟的密信,叫他们害了焦公礼后,乘机夺过他的金龙帮来,替满洲兵作为内应,先行在江南树立势力,刺探消息,联络江湖好汉,等清兵大举入关时,起兵牵制。青青一时呆住了说不出话,她虽年轻骄纵,却也是个爱国的女子,一时怒从心起,就要扯信。承志一把抢住,道:“青弟,你怎么这样胡涂?”青青登时醒悟,道:“不错,这是一个把柄。”承志道:“你想史氏兄弟拿到那两封信后,干么不马上毁去?”青青道:“我知道啦,他们要用来挟制闵子华!”承志道:“嗯,一定是这样。我本来想救了焦公礼的性命,就袖手不管。那知这中间有这样一个大奸谋,别说得罪二师哥,再大的来头,我也不怕!”青青对他很是仰慕,道:“咱们当然要管,就告到你师父那里,他老人家也一定说你对……大哥,我错了。”承志道:“什么?”青青低下了头道:“我老是跟你胡说八道。”承志道:

  “好啦,你快去睡吧。我要好好想一想,怎样对付这批奸贼。第一日早晨,承志醒来后坐在床上打坐,调匀呼吸,意守丹田,一股气在全身百穴运行一遍,小腹下直暖上来,自觉近来功力精进,颇为欣慰。下得床来,见桌上放了两碗豆浆,还有一碟大饼油条,也不知是青青何时拿来的,忽听青青嘻嘻一笑,从门后钻了出来,笑道:“老和尚,打完了坐吗?”承志笑道:“你倒起来得早。”青青笑道:“你瞧!”她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裹来,在桌上打开,是两件蓝绸宜裰,说道:“咱们杀了那马公子,该换换衣服了。”承志道:“你想得真周到。”

  两人刚吃完早点,店小二引了一个人进来,口中唠唠叨叨的道:“你是找这两位吧,问你找姓什么的,又说不知道。”承志和青青一看,这人正是焦姑娘。她等店小二出房,立时盈盈的拜了下去,承志连忙还礼,青青拉着她手,扯了起来,焦姑娘见是一个美貌少年拉住她的手,羞得满脸通红,但他们有救父之恩,不便挣脱。青青道:“焦姑娘,你叫什么名字?”焦姑娘道:“我叫宛儿,两位贵姓?”青青向承志一指,笑道:“他凶得很,不许我说,你问他吧。”宛儿知她是在说笑,微微一笑道:“两位救了我爹爹性命,大恩大德,粉身难报。”承志道:“令尊是江湖前辈,晚辈们稍效劳,何足挂齿,你回去拜上令尊,请他今日中午照常宴客。这里有两包东西,请你带去交给令尊。在紧急关头,当众开启,必有奇效。这两包东西事关重大,须防人半路劫夺。宛儿见一包长长的,份量沉重,似乎是两件兵刃,另一包却轻飘飘的,双手接过,又再拜谢。等她走出店房,承志道:“咱们暗中随后保护,别让坏蛋再抢夺了去。”

  两人带上房门,刚走出去,只见宛儿坐在客店厅中,两人疾忙缩身,瞧她还在这里逗留干什么。只听见宛儿说道:“叫掌柜的来,金龙探爪,乌云满天!”承志奇道:“她说什么?”青青年纪虽小,江湖上的事懂得却多,低声道:“大概是他们帮里的切口。”那店小二本来盛气凌人,一听这话,连说:“是,是。”掌柜过来,呵了腰道:“姑娘有什么吩咐,小的马上去办。”宛儿道:“我是焦大姑娘,你到我家里去,说我有要事,请师哥们都来。”那掌柜一听是焦大姑娘,更加吓了一跳,骑上快马,亲自驰去。过不了两顿饭功夫,店外涌进二十多名武师来,手中都拿了兵刃,拥着焦宛儿去了。承志道:“想不到金龙帮在这里有恁大的声势。咱们不必跟去了,待会到焦家吃酒去吧。”

  两人闲谈一会,来到焦府,只见客人正在陆续进去。承志和青青随众入内,走到门口,焦公礼和两人互相一揖,他只道这两人是敌方的门徒小辈,也不在意。等客人到齐,开出席来,一番势派,与闵子华请客时又自不同。焦公礼是金龙帮主,这次隆重宴客,酒席菜肴精致异常,作菜的是金陵名厨,酒壸中斟出来的都是姻脂般的二十年女贞陈绍。

  闵子华和十力大师、长白三英、没影子梅剑和、飞天魔女孙仲君等坐在首席,焦公礼亲自相陪,殷勤劝酒。闵子华拿起酒杯,当啷一声,摔在地下,喝道:“姓焦的,今日武林的好朋友们,都赏脸到这里来啦,我的杀兄之仇,如何了结,你自己说吧。”他开门见山的提了出来,焦公礼十分难以回答。他大弟子吴平站立了起来,说道:“姓闵的,你那兄长见色起意,败坏咱们武林中的规矩,我师父……”他话未说完,一股劲风射到门面,头忙一低,登的一声,一枚五寸长的三角钢钉钉在桌面。吴平拔出单刀,叫道:“好哇,你暗算我们罗师弟,伤了他的臂膀,你这婆娘还想害人!”扑上去就要和孙仲君交手。焦公礼连忙喝住,笑道:“孙姑娘是华山派里的高手,何必与小徒一般见识……”闵子华红了眼,掀起席上一双筷子,对焦公礼眼中掷来,喝道:“我今日跟你这老贼拚了。”焦公礼也伸出筷子,将笔直飞来的两只筷子轻轻挟住,放在桌上,说道:“闵兄怎么这样大的火气,有话慢慢好说。来哪,给闵二爷拿过一双筷子来。”闵子华见他武功深湛,心中暗暗吃惊,心道:“怪不得我哥哥丧于他手。”没影子梅剑和见闵子华输了一招,伸出右手去拉焦公礼手膀,口中同时说道:“焦大爷好本事,咱哥儿俩亲近亲近。”焦公礼见他手臂突然伸出,来得好快,身子一偏,窜了开去,没影子一抓抓住椅背,喀喇一声,椅背上横木登时断了。

  焦公礼见对方越逼越紧,闵子华同来的诸人有的摩拳擦掌,有的抽出了兵器,自己这面的帮友门徒,也都严行戒备,双方群殴一触即发,而那金蛇郎君还没有到来解围,眼见情势危急,双方一动手,那就不知要伤折多少人命了,于是向女儿使一个眼色。宛儿捧着那个包裹,早已心急异常,一见父亲眼色,立把那长形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两柄宝剑,托过来放在父亲面前。焦公礼见了宝剑,也不知是什么用意,正自疑惑,追风剑万方已认出这是自己与孙仲君所用的兵刃,羞愧难当,一言不发的接了过去,把孙仲君的剑还给了她。孙仲君接过剑来骂道:“有本事的,咱们明刀明枪的来比拚一下,偷人东西,算得什么好汉?”焦公礼愕然不解,只见孙仲君跨上两步,剑尖青光闪闪,向他胸前刺来。

  焦公礼疾退两步,二弟子已把他的折铁刀递了上来。焦公礼接在手中,并不还招。但孙仲君剑术已得华山派嫡系真传,一招“行云流水”刚一刺空,剑尖抖动,又刺对方左肩。焦公礼迫于无奈,折铁刀一招“长空落雁”对准她剑身砍了下去,这一刀如砍上了,飞天魔女手中之剑非跌不可。孙仲君招术好狠,剑身一沉,似是避开他一刀,那知沉到下盘,突然往上一翻,疾刺敌人小腹,这一招又快又准,饶是焦公礼数十年的武功,也已不及收刀招架,蓦地一跃,从人头上窜了出去,但嗤的一声,大腿旁的裤脚已被宝剑划破。他心中暗叫:“好险!”回头一望,瞧孙仲君是否继续的追来,一瞥之下,不由得大喜过望,原来女儿手中托着的,正是自己被长白三英所骗去的那两封信。

  这时他两名徒弟已把孙仲君拦住,他们深恨她坏了罗师哥的手膀,舍命相扑,孙仲君嘴角上微微冷笑,左手叉在腰里,右手剑把两个大汉逼得手忙脚乱,团团转动。焦公礼接过信来,大叫:“住手,住手!我有话说。”两名徒弟听见师父喝叫,忙收刀退下,一个退得稍慢,砰的一声,胸口被孙仲君踢了一脚,当下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脸色登时有如白纸。原来孙仲君宝剑被夺,引为奇耻大辱,这次出手,招招毫不容情。

  焦公礼抑制怒气,叫道:“各位朋友,请听我说一句话!”大厅中本来十分混乱,这时慢慢静了下来。焦公礼又道:“这位闵朋友怪我害了他的兄长,不错,他兄长闵子叶是我杀的!”大厅中一时寂静无声,闵子华呜咽道:“欠债还钱,杀人抵命。”他邀来的朋友纷纷起轰,七张八嘴的叫道:“不错,杀人抵命。”焦公礼道:“我这里有两封信,要请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看一下,要是他们说应该抵命,我焦公礼马上当众自刎,皱一下眉头都不算好汉。”众人好奇心起,纷纷要上来看信。焦公礼道:“慢来,请闵二爷推三位前辈先看。”闵子华不知信中写的是什么,叫道:“好,那么请十力大师,郑起云郑岛主,和没影子梅大哥三位看吧。”三个人接过了信来,一起凑在桌边低声念了起来。长白三英铁青着脸,在一旁窃窃私议。十力大师第一个读完,说道:“依老纳之见,闵二爷还是捐弃前嫌,化敌为友吧!”十力大师是少林寺达摩院的监院,外家武功,已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愕然。闵子华抢来看信,他先看的是张寨主的伏辩,还不大了了,等再看丘道台的谢函,刚看了一半,只觉又是羞愧,又是难过,呆在当地,做声不得。只听梅剑和叫道:“信是假的造的,想骗谁呀?”伸手把两封信扯得粉碎。

  焦公礼万料不到梅剑和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这两通书信扯碎,这一来他倚为护身之符的东西重又消失,当下气得脸皮紫胀,再也按捺不住,一摆折铁刀,狂喝:“姓梅的,你要脸不要?”梅剑和冷冷的道:“也不知是谁不要脸,害了人家兄长,还捏造这种狗屁不通的信来冤枉死人。这种信哪,我关上了门一天可以写一百封。”十力大师与郑起云本来觉得闵子叶理屈,但听梅剑和一说,不禁将信将疑,不知这两通信到底是真是假,一时之间,大厅上十分沉寂。

  焦公礼的大弟子吴平见师父如此受人欺侮,满脸通红,目赀欲裂,扑地跳出,一刀向梅剑和砍来。梅剑和身子一侧,已拔剑在手,白光闪动,吴平狂叫一声,单刀脱手,梅剑和的剑尖已指在他的咽喉,喝道:“你跪下,梅大爷就饶你一条小命!”焦门众弟子那里能容他们大师哥受辱,各执兵刃,抢到厅中。闵子华邀来的众武师也抽出兵器,一时大厅中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热闹。吴平连退三步,但敌人剑尖始终不离喉口,只听见他又道:

  “你不跪我可要刺了!”吴平道:“你刺吧,婆婆妈妈干什么?”焦公礼一跃上椅,大声叫道:“大家住手,瞧我的!”他腕底一翻,把折铁刀横在喉头,叫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今日给闵子叶抵命便了,徒儿们忖快给我退下。”众门徒依言退开,惨然望着师父。焦公礼正要横刀自刎,宛儿忽然叫道:“爹,那封信呢?他说会来救你的呀!”焦公礼取出信封,扯出竟一张白纸,向人群中招了几招,众人见纸上画着一柄怪剑,都不知是什么用意,只听见他高声叫道:“金蛇大侠,你来迟一步了!”一举刀,就往脖子上抹去。

  那知当的一声,什么东西在刀上一撞,一柄折铁刀登时呛啷啷跌在地下,焦公礼身旁却多了一人。众人见这人眉清目秀,是一个二十来岁左右的少年,他如何过来,竟没一人看清楚。原来这就是袁承志,他在人群中袖手旁观,本以为有了那两封书信,焦公礼的事迎刃可解,自己不必露面,以免与二师哥的门人起了嫌隙,那知梅剑和竟会耍了这么一手,这时迫得非挺身而出不可,于是用围棋子打下了他手中利刃,纵身过来,当下朗声说道:“金蛇郎君有事不能来,他派他公子和兄弟来,给各位做个和事老。”老一辈人许多听见过金蛇郎君的名头,知道他武功惊人,行事神出鬼没,近年来江湖上传言都说已经去世,那知这时突然出现,各人心中都是凛然一惊。焦宛儿见承志忽然出现,低声对父亲道:

  “爹,就是他!”焦公礼神魂甫定,侧目打量,见是一个后生小子,不禁满腹狐疑。

  只听见孙仲君尖声喝道:“你叫什么名字?谁叫你到这里来多事?”袁承志心想:“我虽然年纪比你小,可比你长着一辈,待会说出来,瞧你还敢不敢无礼?”当下不动声色,道:“我姓袁,金蛇郎君夏大侠差我来见焦公礼师傅,因为路上有事,耽搁了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很是抱歉。”孙仲君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不知道金蛇郎君当年的威名,她性子又极暴燥,提高嗓子骂道:“什么金蛇铁蛇,快给我下来,别碍事。”青青冷笑一声,向她鼻子一耸,伸伸舌头。孙仲君大怒,一剑向她小腹刺来,剑风又劲又急。这一剑是华山派剑术中的精华,叫做“云里挑桃”,是八手仙猿穆人清独创的绝招,青青那里躲避得开?承志识得此招,心中大怒,心想她与你无怨无仇,你一上来就下毒手,要制她死命,实在狠辣太过,身体一侧,已挡在青青前面,抬高右脚,突然一脚揣下去,把孙仲君的宝剑踏在地下。这是金蛇秘笈中的怪招,武林中无人能识,只听见人丛中起了一阵哄声,大家相顾称奇。孙仲君用力抽剑,纹丝不动,对方左掌呼的一声发出,已直扑门面,孙仲君只得撒剑跳开。承志恨她歹毒,提起剑来,一折两断,掷在地下。

  没影子梅剑和与神拳太保刘保生都是孙仲君的师兄,刘培生一见师妹受挫,当下就要上前动手,梅剑和工于心计,一把拉住,低声道:“等一下,且听他说什么。”只听承志高声说道:“闵子华闵爷的兄长当年行为不端,被焦帅傅路见不平,拔刀杀死,金蛇郎君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他说当年有两封信证明这回事,他曾和焦师傅一起去见过武当派的掌门师尊黄木道人。这两封信大概就是了。”他说着向地下的碎片一指,又道:“现在这位爷台把两封信扯得粉碎,不知是什么意思?”

  焦公礼听他说得丝毫不错,心头大喜,这才相信他真是金蛇郎君所使,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心中突突乱跳。梅剑和冷笑一声道:“这是两封捏造的假信,这姓焦的妄想藉此骗人,不扯碎留着干么?”承志道:“我们来时,金蛇大侠曾把那两封信的内容约略说起。那两封扯碎的信,这位大师与这位爷台是看过的。”他向十力大师与碧海长鲸郑起云拱了拱手道:“现在我们把信的内容约略一说,是真是假,就可分辨了。”十力大师与郑起云都道:“好,你说吧!”承志望着闵子华道:“闵爷,说起来令兄面上可不大光采,到底要不要说?”闵子华头上青筋根根爆起,叫道:“我哥哥岂是那样的人?这信一定是假的。”承志对青青道:“青弟,你把那两封信中的话说出来吧!”青青咳嗽一声,朗声背信。原来她听敏异常,在客店中看信之后,虽不能说过目不忘,但也已记得清清楚楚。当下把张寨主的伏辩与丘道台的谢函从头至尾念了出来。她语音清脆,一字一句的说得明明白白,只念了数十句,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念到一半,闵子华再也慰耐不住,猛声喝道:“住口,你这子子到底是谁?”青青还未回答,梅剑和冷冷的道:“这小子多半是姓焦的手下人,要么就是邀来助拳的,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先行串通好的?”闵子华猛然醒悟,叫道:“你说是什么金蛇郎君派来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却在这里瞎说八道。”承志道:“你要怎样才相信?”闵子华长剑一摆道:“江湖上多说金蛇郎君武功惊人,谁也没有见过,你如真是金蛇郎君的后辈,必定得了他的真传,你只要胜得我手中之剑,我就信了。”原来闵子华欺他年幼,心想就算你真是金蛇郎君传人,这几岁年纪,能学到什么功夫,只要一比试,当然可以将他打败,那么刚才那白脸少年所念的信就没人相信了。

  袁承志坐了下来,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伸筷夹了一个肉丸吃了,笑道:“要嬴你手中之剑,又何必得了金蛇郎君的真传?你自己受人利用,尚且不悟,可叹可叹。”闵子华怒道:“我受什么人利用?你这小子,敢比就比,不敢的快给我滚出去!”承志又喝了一口酒道:“久闻武当派剑法独步江湖,那么我今日就来见识见识。不过咱们话说在前头,要是我胜了,你与焦爷的过节可得从此一提,你再寻仇找事,这里武林中的前辈们可都得说一句公道话。”闵子华怒道:“这个自然,这里十力大师、郑岛主等各位都可作证。要是你嬴不了我呢?”承志道:“那么我向你叩头陪罪,这里的事咱们袖手不管。”闵子华道:“好,来吧!”他长剑一振,剑身嗡嗡作响,这一记抖动,显得功力甚深,他心想非给你身上做一个记号,显不了我武当派的厉害。

  承志道:“金蛇大侠曾吩咐我,说武当派别的也就罢了,最厉害的是两仪剑法,他说:‘你这次去,要是姓闵的不听好话,动起手来,那得留神他们这一路剑法,我现在教你几招破法!’……“他话未完,人群子纵出来一个中年道人,叫道:“好哇!我倒要瞧瞧金蛇郎君怎样破咱们的两仪剑法?”刷的一剑,向袁承志脸上刺来,承志头向左一避,跃到了大厅中间,左手拿着酒杯,右手筷子中挟着一条鸡腿,说道:“请教道长法号?”那道人叫道:“贫道是洞玄道人,武当派的第二十三代的弟子,闵子华是我师弟。”承志道:“那再好也没有,金蛇大侠与令师黄木道长当年在武当峰顶谈剑,黄木道人自称他独创的两仪剑法无敌于天下,金蛇大侠一笑了之,也不与他置辩,今日有幸,咱们后一辈的来考较考较。”洞玄道人向闵子华打一个招呼,双剑齐向承志刺来。

  袁承志身形一晃,从双剑夹缝中钻了过去,两人挥剑一攻一守,快捷异常,只听见青青高声叫道:“三位住手,听我说句话。”闵子华和洞玄道人竖剑当胸,闵子华右手执剑,洞玄左手左手执剑,两人已站成“两仪剑法”中的起手式。青青道:“袁大哥只答应与闵爷一人比,怎么又多了一位道爷出来?”洞玄怪眼一翻道:“你这位小哥明明是个冒牌,谁不知两仪剑法是两人同使的?你不知道,难道金蛇郎君这样大的威名,他也不知道么?”青青脸上一红,承志插口道:“你这两仪剑法阴阳相生相克,本领差的虽然要两人同使才成,功夫到家的,当然是一个人使的了。”

  原来青青并不懂得两仪剑法是什么东西,随口一问,露出弓马脚,承志连忙给她圆谎。闵子华与洞玄对望了一眼,心想:“师父可没说过这剑法一个人可使,敢情这小子信口胡吹?”青青听承志和她一搭一挡,笑嘻嘻的道:“既然你们两位齐上,赌赛的东西又加一倍了。”闵子华道:“赌什么?”青青道:“要是你们输了,除了永远不得找焦爷生事之外,你在金川门外的那所大宅子可得输给袁大哥。”闵子华心想:“现在什么都答应他,反正一剑不是把他刺死,也得教他身受重伤。”于是说道:“就是这样!你要一起来也成,别说咱们以大压小,以多胜少。”青青道:“你怎么知道不是以少胜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闵子华怒火更炽,叫道:“姓袁的,要是你给我伤了呢?”承志一时倒答不出话来。焦公礼道:“闵二哥,你这所宅子值多少钱?”闵子华道:“我还是上个月买来的,化了八千三百两银子。”焦公礼道:“那么我代袁大哥出了,你等一下。”他向女儿嘱咐了几句,宛儿奔进了内室,拿了一叠钱庄的庄票出来。焦公礼道:“这位袁爷为我的事如此出力,兄弟感激不尽,这里八千三百两银子,要是袁爷双拳不敌四手,那么请闵爷拿去便了。另外的事,闵爷再来找我。咱们冤有头,债有主。”他想承志必定不敌,可不愿他为自己受到损伤。

  东海七十二岛主郑起云道:“好,爽快爽快,这是平赌,公平得很。我看好闵二哥!”

  只见他从身边摸出两只金元宝往桌上一掷,叫道:“咱们赌三对一,这里是三千两银子,博谁的一千两?”他叫了几声,没人答应,原来众人见袁承志年纪轻轻,那里是武当派两位高手的敌手,都不投注。焦宛儿忽然挺身而出,说:“郑大伯我跟你赌了。”除下手上的一只宝石镯子,也往桌上一放,众人见这只宝镯在烛光下光采莹然,确是珍贵异常。

  郑起云把宝镯拿起了瞧了一下道:“你这只镯子值三千两银子,我不来骗小孩子,喂,给我加六千两。”他手下人又捧上四只金元宝来,郑起云笑道:“我倒盼望你胜,这笔钱作你的嫁妆吧!”飞天魔女孙仲君忽然把半截断剑往桌上一丢,厉声叫道:“我赌这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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