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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无意逢旧侣  有心觅奇珍


  青青不懂围棋,看得很是气闷,加之肩头受伤,不免精神倦怠,看了一阵,竟伏在几上睡去了。木桑对宛儿道:“焦大姑娘,扶她到你房里睡去吧。”宛儿脸一红,只装不听见,心想:“这位道长怎样这漾风言风语的?”木桑呵呵笑道:“她是女孩子啊,你怕什么丑。”宛儿问袁承志道:“袁相公,是么?”承志笑道:“她是女扮男装的,在外面走动方便些。”宛儿一笑,扶着青青入内。青青尽说:“我不困,我还要看。”眼睛却睁不开来。宛儿年纪比她小,但跟着父亲历练惯了,很是精明干练,当下一面安慰:“好,好,休息一下再来看。”一面扶她到自己房里,给她除去头巾,果然是一头青丝,头发中还插了两枚玉簪。

  承志下棋时尽想到明晚归氏夫妇之约,心神不属,连走了两下错着,白白的输了一个劫,一定神,忽然想起,问道:“道长,你怎知道她是女子?”木桑呵呵笑道:“我和你崔叔叔五天前就撞到你啦,我要暗中察看一下你的功夫和人品如何,所以一直没露面。小心,我要吃你这一块了,现在点眼。”说着下了一子,接着又道:“你的武功确已青出于蓝,或许还胜不过你师父,但老道可不是你对手啦。”承志忙起立逊谢道:“那全靠师父与道长的教诲,这几天道长如有空,请你再指点弟子几手。”木桑笑道:“你陪我下棋,向来是不肯白费功夫的。不过我教你些什么呢?你功夫早追在我头里啦,还是你教我几招吧。哈哈,这角儿被我侵进来啦。”他越下越是得意,又道:“功夫好,那当然不容易,但你人品如此,更是难得。少年人能够不欺暗室,对同伴的少女以礼相待,我和你崔秋叔叔都赞不绝口呢。”承志暗叫惭愧,脸上一阵发烧,心想要是自己和青青有什么亲热举动,那岂不是全让他瞧了去。怎么他从旁窥探,自己竟没发觉,这位道长的轻身功夫,实在深不可测了。

  就在此时,忽听厅外微微声响,知道从屋外窜下了三个人来,见木桑不动声色,也就不理,继续下棋。木桑道:“你二师嫂刚才的举动我都见到了,你放心,明天我帮你对付他们。”承志道:“弟子就是不愿和他们动手,最好道长帮我排解一下。”木桑道:“怕什么?你动手打好啦,你师父怪起上来,你说是我叫你打的。”说到这里,屋顶上又窜下四个人来,随觉一阵劲风,四双连珠钢镖分向木桑与袁承志打来。木桑随手一一捏住,瞧也不瞧,放在桌上,只当没这一会事,厅外的人大怒,七个人一齐从厅门中跃了进来,手中都拿着兵刃。木桑笑道:“你能不能把我这七子一口气吃掉?”承志会意道:“弟子试试。”这时为头两人俯身去扶坐在地下的长白三英,其余五人刀剑齐施,向木桑与承志砍来。

  袁承志抓起一把棋子,撒了出去,只听见蓬蓬蓬响声不绝,七个敌人都被打中穴道,仰天跌倒,呛啷啷的一阵响喨,兵刃撒了一地。宛儿刚服侍青青睡下,听见厅上响声,忙奔出来,只见承志和木桑道人仍在凝神下棋,地上却打倒了七名大汉。她不敢多问,怕扰乱他们棋兴,双手拍了三下,内堂走出五六名家丁来。宛儿命他们拿出巨索,将这七人和长白三英一齐缚起。再等了小半个时辰,双方官着下完,一计数,袁承志输了三子。木桑得意非凡,笑道:“这些年来,你武功是精进了,棋艺却没什么进展。”承志道:“那是道长妙着叠生,弟子抵挡不住。”木桑转头对宛儿道:“你叫人搜他们身边。”宛儿手一摆,家丁们在这十人身边细细搜查,除了暗器银两之外,还搜出好几封书信,以及几册暗语切口的手抄本,书信中有一封是满清九王多尔衮写给北京明宫司礼太监曹化淳的,说明因为山海关上盘查严密,所以绕道从海上派遣使者前来,机密大事,可径与持信的使者洪胜海洽商云云。木桑大怒,叫道:“这些奸贼越来越大胆啦,哼,在我手底下也想救得人去。”右脚一起,将一名奸细踢得脑桨迸裂,他伸脚又想再踢,承志道:“慢来,道长,这些奸贼或许还有用处,待弟子仔细盘问。”木桑怒气不息,又要撕信,也给承志劝住。

  木桑道:“话就依你,明天可得再陪我下三盘棋。”承志道:“只要道长有兴致,连下十盘也不妨。”木桑大喜,随着家丁进内睡了。

  承志看了书信和切口等物,心中一动,暗想:“我父亲大仇尚未得报,这些对象岂非天赐良机,让我混进宫去,给父亲报仇。”于是把一人点醒过来,问他谁是洪胜海,那人向一个面目俊秀,三十多岁的人一指。承志将洪胜海穴道点醒,详细盘问。那洪胜海只是倔强不说。承志一想,他在同党面前,决不肯吐露一字半句,于是命家丁将他带入书房之中,说道:“你既是九王使者,想必是条好汉子,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只要稍有隐瞒,我叫你分作几天,慢慢受罪而死。”洪胜海怒道:“你那妖道使用邪法,我虽死亦不心服。”承志道:“那么你必自以为武功精强了。我对你说,你是汉人,却去做番邦奴才,这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你既然不服,那么我就和你比比,你比输之后,我的问话可再不能隐瞒。”要知承志是要知道他的武功家数,以备将来之用,洪胜海大喜,心想:“刚才也不知道怎样,突然间穴道上一麻,就此跌倒,必是妖道行使妖法。那妖道既已不在,这少年如何是我对手?乐得一切答应。”于是答道:“好,你只要打败我,你问什么我答什么。”承志执绳,微一用劲,缚在他身上的绳子登时都断了。

  洪胜海一怔,原来焦宛儿命家丁缚住他的,都是丝麻合绞而成粗索,他暗中用力挣了几下,只挣得绳索越缚越紧,那知袁承志随手一扯,绳索立断,本来小觑之心,都变成畏惧之意了,于是说道:“你要怎样比法?咱们外面去吧,是比兵刃还是比拳脚?”承志笑道:“我用棋子打中你的穴道,你竟然以为那位道长使妖法,真是好笑。看你跃进厅来的身法,是内家的了。洪胜海又是一惊,心想入厅时见这两人眼皮也不抬一下,惘如未觉,那知自己的行动全已清清楚楚的落在他的眼里,于是点了点头。承志道:“那么我们就在这里推推手吧。”洪胜海道:“好,不敢请教阁下贵姓大名。”袁承志笑道:“等你胜了我,自然会对你说。”洪胜海双手护胸,身子微弓,摆好了架子,等袁承志站起身来。

  承志并不理会,磨墨拈毫,摊开一张白纸,说道:“我在这里写字,写什么呢?嗯,写一首杜工部的‘兵车行’吧。”洪胜海见他说要比武,却写起字来,很感诧异,又坐了下来。袁承志道:“你别坐!”伸出左掌,道:“你只要把我推得晃了一晃,我写的字有一笔扭曲抖动,就算你嬴了,马上放你走路。要是我一首长诗写完,你还推不动我,那么我问你什么,你不许隐瞒一字半句。”洪胜海哈哈大笑,心想:“这小子初出道儿,不知天高地厚,自恃武艺高强,竟然对我如此小看,啊,是了,他见我眉清目秀,以为我没有本事,且叫他试试。”说道:“这样比法不大公平吧?”承志笑道:“没关系,我写了,你来吧!”右手握管,写了“车辚辚”三字。

  洪胜海运力于掌,双掌一招“排山倒海”,猛向袁承志左掌推来,只觉他左掌一侧,已把他的劲力滑了开去。洪胜海一击不中,右掌下压,左掌上抬,想把承志一条胳臂夹在中间,只要上下一用力,他的臂膀非折断不可。承志右手写字,口中说道:“这招是‘升天入地’,听说是山东渤海派的的绝招,那么阁下是渤海派的了。”一面说,胳臂一缩,如一尾游鱼般从他两掌间缩了出来,只听见拍的一声,他左右双掌收势不及,自行打了一记。洪胜海大怒,展开本门绝学,惊浪骇涛般地攻来,袁承志坐在椅上,右手书写不停,左掌潇洒自如,把他招术一一化解开去。只见他左臂前伸后缩,瞧也不瞧,间中还来一两下厉害的反击,但他左臂的动作只到肩窝为止,上身纹丝不动,对方攻来时既不后仰,追击对方时也不前俯。拆到分际,洪胜海一套“斩蛟拳”堪堪用完,袁承志道:“你的‘斩蛟’还有九招,我的‘兵车行’却要写完了,好,我等你一下,你发一招我写一个字!”

  洪胜海心中一惊,暗想他怎么对我拳法如此熟悉,难道竟是本门中人不成?不过他的掌法我又从未见过,要说是本门之人,那又不像?当下把“斩蛟拳”最后九拳使了出来,尤如刀劈斧削一般,凌厉异常,这时已不求把袁承志打倒,只盼将他身子震动,右手写的字涂污扭曲,也就可以脱身了。只听袁承志吟道:“‘天阴雨湿声啾啾’好,最后还有一个‘啾’字!”洪胜海使到最后两招,仍然推他不动,突然一低头,双肘一弯,臂膀放在头前,猛力向袁承志冲去,心想你武功再好,这椅子总会被我推动。那知他这一用蛮劲,只发不收,犯了武家的大忌,只觉肘下被他一托,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般大力,当下立足不稳,全身向后一仰,身不由主的在空中连翻了三个筋斗,蓬的一声,坐在地下。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摸清原来自己已被他打倒了,忙双足一顿,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焦宛儿拿了一把宜兴紫砂茶壸走进书房来,说道:“袁相公,这是上好的龙井,你喝一杯吧。”说着把茶筛在杯里,只见碧绿如翠,一股清香幽幽入鼻。袁承志喝了一口,赞道:“好茶!”拿起所写的那张“兵车行”,说道:“焦姑娘请你瞧瞧,这纸上有什么破笔涂污么?”宛儿看了一会,笑道:“袁相公是文武全才,这一幅法书给了我吧。”承志道:“我写的字不成气候,刚才和这位朋友打一个赌,才好玩写的。姑娘要,可不能给别人瞧,免得给人家笑话。”宛儿谢了收起,走出书房。

  承志对洪胜海道:“九王叫你去见曹化淳,商量些什么事?”洪胜海吞吞吐吐的不说。袁承志道:“咱们刚纔不是打了赌么?你有没有推动我?”洪胜海低头道:“相公武功惊人,我确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承志道:“你自己摸一下左乳之下第二根肋骨的地方,有什么知觉?”洪胜海伸手一摸,惊道:“那里完全麻木了,没有一点知觉。”承志道:“你再摸一下右边腰眼里。”洪胜海一按,忽然“啊唷”一声叫了出来,说道:“不摸到不觉什么,一碰痛得不得了。”承志微笑道:“这就是了。”又斟了一杯茶,一面喝茶,一面翻开案头一本书来看,不再理他。洪胜海想走,可是又不敢,过了良久,承志抬起头来,说道:“你还没有走么?”洪胜海喜道:“你放我走了?”承志道:“是你自己来的,我又没请你。你要走,我也不会留。”洪胜海大喜,站起身来作了一揖,忽想出去怕有人拦阻,推开窗格,飞身而出,回头一望,见承志仍在看书,并无追击之状,这才放心,从屋上疾奔而去。

  焦宛儿自袁承志救了她父亲脱却大难之后,衷心甚为感激。这时漏尽更残,天将黎明,她在书房外来回走了几次,见门缝中仍旧透出光亮来,知他还没有睡,于是叫婢女弄了几样点心,亲自捧到书房里。她在门外轻敲数下,然后推门进去,只见承志拿着一部“汉书”,正看得起劲。宛儿道:“袁相公,还不安息么?请用一点点心,到内室休息好么?”

  袁承志起身道谢,说道:“姑娘快请安睡,不必招呼我啦。我在这里等一个人……”正说到这里,窗格一动,一个人跳了进来。宛儿吓了一跳,看清楚时,原来是洪胜海。他向宛儿微一点头,立即跪在袁承志面前,说道:“袁英雄,小人知错了,请你救我一命。”

  袁承志伸手相扶,洪胜海跪着不肯起身,道:“从今以后,小人一定改过,请袁大英雄饶命。”宛儿在一旁睁大了眼睛,看得愕然不解。只见他双手用力一托,洪胜海又是身不由主的翻了一个筋斗,腾的一声,坐在地下。他随手一摸腋下,脸上顿现喜色,再按胸间,却又愁眉重锁。承志道:“你懂了么?”洪胜海是个十分机灵之人,否则多尔衮怎么会派他来做奸细,当下一转念,已知袁承志的意思,说道:“袁英雄你要问什么,小人一定实说。”宛儿知道他们说的是机密大事,当即退出书房。

  原来洪胜海离开焦家后,施展轻功,回到寓所,解开衣服一看,只见胸前有铜钱大小一个红块,摸上去毫无知觉,而腋下却有三点蚕荳大小的黑点,触手剧痛,知道在推手时不知不觉间被对手打伤。当下盘膝坐在床上,调气返元,运用内功,岂知不运气倒也罢了,一运呼吸,腋下奇痛彻心,连忙躺下,却又无事。这样一连三次,忽然想到武术中有一种混天功,能将对方之力反击过来,受伤之后,如不医治,百日之后伤发而死,当下越想越怕,心想除了袁承志之外,再无旁人能救,于是又赶回来。承志道:“你身上受了两处伤,一处有痛楚的,我已给你治好,另一处目前没有知觉,三个月之后,麻木之处慢慢扩大,等到胸口心间发麻,那就是你寿限到了。”洪胜海又噗的跪下,磕下头去。袁承志正色道:“你为虎作伥,认贼作父,那是罪不容诛,我问你,你愿不愿将功折罪?”洪胜海垂泪道:“小人做这件事,有时中夜扪心自问,也觉对不起先人,辱没上代祖宗,只是当年为了一件事,迫得无路可走,这才出此下策。”承志见他说得诚恳,料他这话里有因,心想且问一问他,或可问出什么情由来,见他依然跪着,似非要他搭救不可,便道:“你起来,坐下慢慢说,谁迫你无路可走?”洪胜海道:“是华山派的飞天魔女孙仲君和归二娘子。”

  这个回答倒大出袁承志意料之外,忙问:“什么,是她们?”洪胜海脸色倏变,道:

  “袁英雄识得她们?”承志道:“刚才还和她们交了手。”洪胜海听了一喜一忧,忧的是这两人竟在南京,只怕冤家路窄,狭道相逢,喜的是袁承志这样一个大本领的人竟成了她们对头,于是说道:“这两个娘儿本领虽还不错,但决不是袁英雄的对手,只是她们师徒俩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袁英雄可畏小心。”承志哼了一声道:“她们干么要迫你?”洪胜海微一沉吟,道:“我不敢瞒你。小人本来在山东海面上做些没本钱买卖,有个义兄看中了那孙仲君,向她求婚,她不答应也就罢了,那知一言不发,突然用剑削去了他两只耳朵。小人心头不忿,约了几十个人,去将她掳了来,本想迫她和我义兄成亲,不料她师父归二娘连夜赶来,将我义兄一剑杀死,其余朋友也都杀散,小人逃得快,总算走得了一条性命。”袁承志道:“那本来是你不好啊。”洪胜海道:“小人也知事情做得卤莽,闯了大祸,逃出来不敢露面。那知她们不知怎样打听到小人的家乡所在,赶去将我七十岁的老母,将我妻子和三个儿女,杀得一个不留。”承志见他说到这里时流下泪来,知道所言不虚,点了点头,洪胜海又道:“我斗不过她们,可是此仇不报,难下这一口气…

  …小人一时意左,到辽东去投了九王……”说到这里,又是你愤,又是痛心,承志道:“她们杀你母亲妻儿,虽然未免太过,但起因总是你不好,而且这是私仇,你怎么可以投降番邦,甘做汉奸?”洪胜海道:“只求袁大英雄给我报了此仇,你叫我作什么全成。”袁承志道:“报仇?你这生是别作这个打算了。那归二娘武功极好,我也不她的对手。你赶快痛改前非,好妳做人。我问你,九王叫你去见曹太监干么?”

  洪胜海那里还敢隐瞒,当下把多尔衮如何约曹化淳内应,如何满清兵临城下时打开城门献城,如何约定记号,如何接待九王部下人员混进宫内干事,一一说了出来。袁承志听了,心头暗喜,说道:“你到底愿改邪归正,重做好人呢?还是宁可在三个月后死于非命?”洪胜海道:“袁英雄指点我一条明路,犹如我重生父母。”袁承志道:“好吧,那么你跟着我作我亲随吧。”洪胜海大喜,扑地跪倒,磕了三个头,承志道:“以后你别叫我什么英,什么好汉了。”洪胜海道:“是,我叫您相公。”他心中暗喜,心想:“我只要跟定了你,目下不怕归二娘和孙仲君这两个女贼来为难。三个月后伤势发作,他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当下心安理得,胸怀大畅,顿觉比做满清内奸时那种神明内疚的心情舒服得多。

  袁承志忙了一夜,这才入内安睡,命洪胜海和他同睡一室。他见承志对已十分信任,毫无提防之意,心中很是感激。要知承志用混元功伤他之后,知他要靠自己解救,如敢暗中相害,那就是害了自身。袁承志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身。

  焦宛儿亲自捧了盥洗用具和早点进房,承志连忙逊谢,刚洗好脸,木桑道人拿了棋盘,青青拿着棋子,两人一齐进来。青青笑道:“到这时才起身,道长已等坏了,快下棋,快下棋。”承志向着青青望了一望,忽然噗嗤一笑,青青笑道:“你笑什么?”承志笑道:“道长答应给你什么东西?你这样出力,给他找对手。”青青笑道:“道长指教我一套功夫,这功夫啊,可真妙啦,别人打你一拳,踢你一脚,你可以跟他追迷藏,东一溜,西一晃,他别想打到你。”承志心里一动,偷眼看木桑道人时,见他拿了两颗白子两颗黑子放在棋盘四角,手中拈着一白子,轻轻敲击棋盘,发出一阵丁丁之声,嘴角露出微笑。承志心想:“今晚二师哥二师嫂雨花台之约,那是非去不可的,瞧二师嫂这副神气,只怕不能不动手,我又不能跟他们真打。但二师哥号称无敌神拳,我全力施为,尚且未必能胜,如再相让,非受伤不可,一不小心,还能丧命。道长传授她武功,只怕别有深意。”于是说道:“要我下棋是可以的,但你得把这套功夫传给我。”青青笑道:“好哇,这叫做见者有份,你跟我讲起黑道上的规矩来啦。”两人说了几句,承志就陪木桑下棋。

  中饭后,承志和崔秋山谈起别来情由,一个知道闯王羽翼已成,天下人心归附,不久就要大举入京;另一个见旧时小友已英俊若斯,心中都各喜慰。谈了一阵,青青不住向承志打手势,叫他出去,崔秋山一笑,说道:“你小朋友叫你呢,快去吧!”承志脸一红,倒不好意思走了。崔秋山笑着起身走出,青青奔了进来,笑道:“快,快,我把道长教我的功夫告诉你。他说的时候我压根儿就不懂,他说:‘你硬记着吧,将来慢慢儿就懂了。

  怕再过一阵就全给忘了。“当下把木桑所授的一套绝顶轻功”百变鬼影“连比带划的说了出来。木桑道人的轻功与暗器之术天下独步,这套”百变鬼影“更是精微奥妙,当年在华山绝顶时,因承志功夫还没到家,学了无用,而且也学不会,所以没有传他。这次借着青青之口,转授给他。青青武功虽不甚精,但记性极好,人又灵悟,知道木桑道人传她是假,传承志是真,当时生吞活剥的硬记了下来,这时把口诀,行动、脚步、身法等等一一细说,只听得承志心花怒放,喜不自胜。武功高明之士,只要在诀窍处一加点拨,立即领悟。袁承志听青青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心中默想。青青有几处地方没记清楚,她又奔进去问木桑道人。等到第二次指点时,承志已豁然贯通,当下在厅中按式练了一遍。他知二师哥师嫂武功精绝,当年师父曾说:“你大师哥为人滑稽,不免有点浮躁,二师哥却木讷深沉,用功尤为扎实。”这样看来,二师哥的功力怕在大师哥之上,以这套新练的功夫去抵挡,只怕不成?他苦思了一会,忽然想起师父初授武功时,曾教他一套十段锦,自己出尽本事,也摸不到师父的一片衣角,其中确是妙用无穷。木桑道长的“百变鬼影”功夫虽然轻灵已极,但似嫌不够沉厚,如和本门的轻功混合而用,岂非兼有两家之所长。他一个人关在书房中盘膝用功,一招一式的默念,大家也不去打扰他。到得申牌时分,承志已全盘想通,但怕没有把握,要试练一番,请焦宛儿约了十位师兄弟,各人准备一大桶水,在练武场四周围住,自己站在中间,一摆手,各人搯水向他乱泼。承志窜高挫低,东躲西避,等到十桶水泼完,只有右手袖子与左脚上湿了一滩。各人纷纷上前道贺,祝他练成一项新的绝技。他练功时木桑道人在房中呼呼大睡,只作不知。

  晚膳之后,承志要孤身到雨花台赴约。焦公礼焦宛儿想同去解释,青青要随伴助阵,都给承志宛言相却,青青撅起了嘴很不高兴。承志道:“他们是我师哥师嫂,今晚我只是挨打不还手,你瞧着一定不忿气,岂不是坏了我的事?”青青道:“你让他们三招也就是了,干么老不还手啊?”承志道:“我要用你教我的功夫,瞧他们打不打得着我。”青青道:“那我更要去瞧瞧。我答应你不说话就是。”承志笑道:“那么你装哑巴?”青青点点头道:“好,就装哑巴。”承志拗不过她,只得和她同去。进去向木桑等告辞时,只见木桑向着里床而睡,叫了几声不醒,崔秋山却已不知去向。

  两人对南京城里的道路已摸得很熟,向焦家借了两匹健马,二更时分已到了雨花台来。一看四下无人,知道归辛树等未到,两人下马休息,等了半个更次,东边两个黑影奔近,轻轻两声击掌,袁承志拍掌相应,一个人影说道:“袁师叔到了么?”听声音是刘培生,袁承志道:“我在这里恭候师哥师嫂。”等到刘培生与梅剑和走近,远处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好啊,果然来了!”语声刚毕,两个人影已将到跟前,青青心中一惊,暗想这两人怎么身法如此之快。梅刘二人往外一分,那两个人影倏地窜出,正是归辛树和归二娘二人,远远却又有一个人影奔来。

  袁承志看她身影,已知是飞天魔女孙仲君,她功夫可就和师父师娘差得远了,奔了好一阵才到跟前,她手中抱着一个小孩,正是归氏夫妇当作性命的小儿子。归二娘冷冷的道:“袁爷倒真是信人。咱夫妇身上还有要事,别耽搁功夫,请进招吧。”袁承志拱手道:

  “小弟今日应约而来,是向师哥师嫂瞧在师父面上,大量宽容。”归二娘冷笑一声道:“你是不是我们师弟,谁也不知,先过了招再说。”袁承志只是推让不肯动手,归二娘见他谦让,越加认定了他心怯,多半是假冒的,忽地左掌一起,斜劈下来。承志向后一仰,掌风从鼻尖上掠了过去,心中暗惊,心想:“瞧不出她女流之辈,拳法如此凌厉。”归二娘一击不中,右拳随上,用的是华山派的神拳。袁承志对这拳法精研有素,成竹在胸,当下双手垂下,紧紧贴在大腿两侧,以示决不还手招架,身子晃动,在归二娘拳脚之间的穴隙中穿来插去。归二娘如暴雨般连发十余下急招,都被袁承志侧身避开。归辛树在旁瞧得凛然心惊,心想这少年怎么如此了得,他的轻功有些地方确是本门身法,但大部分却又不像,莫不是别派奸细瞒过了师父,偷学了本门的上乘功夫去。当下全神注视着二人身形,只怕妻子吃亏。归二娘见袁承志并不还手,心想你如此轻视于我,叫你知道归二娘的厉害。

  双拳如风,越打越快,因为知道对方并不反击,把守御的招数全都搁下不用,招招进袭。

  袁承志内心暗暗叫苦,想不到归二娘把神拳使得如此变化莫测,加之只攻不守,又犀利了一倍,心下打定了主意,如再抵挡不住,说不得只好伸手招架了。

  孙仲君在旁看得亲切,见承志双手下垂,任凭师娘如何快捷,始终打不中他的一招,心想就算师父出手,也未必能够伤他,心中越想越恼,一瞥之下见青青看得兴高采烈,满脸笑容。于是把小师弟往梅剑和手中一送,拔出长剑,纵身往青青胸前一剑刺来。青青吃了一惊,疾忙侧身避开,她受承志一嘱,此行不带兵刃,被孙仲君刷刷数剑,逼得手忙脚乱。她本领本来不及对方,加之赤手空拳,数招之后,立即危险万状。承志听她惊呼,想过去救援,但被归二娘紧紧缠住,无法脱身。归辛树向孙仲君喝道:“别伤人性命。”孙仲君道:“此人是金蛇郎君的儿子,正是罪魁祸首。”归辛树知道金蛇郎君心狠手辣,并不是善良之辈,也就不言语了。孙仲君见师父已经默许,剑招加紧,白光闪闪,眼见青青就要命丧当地。

  承志知道局势紧急,忽地双腿齐飞,两手虽然仍旧贴在胯侧,但两腿左一脚右一脚,连环六脚,每次快踢到归二娘身上时倏地收回,然而已把她逼得不断倒退。承志乘势和身纵起,左手双指点向孙仲君后心,要把她手中之剑夺落,那知身旁长啸一声,一股劲风猛向自己腰中击到。袁承志不暇击敌,先救自身,右掌一挥,勾住来人手腕一带,那知来人丝毫不动,自己却被他反力推了出去。承志自下山以来,从未遇到功力如此深厚之人,知道必是二师兄神拳无敌归辛树,不由得大吃一惊,暗想:“我知道二师哥本领非同小可,但料不到他瘦瘦小小的一个人,竟有如此神力。”他落下地后,身子如一根木桩般猛然钉住,毫不摇晃,归辛树左掌跟到,承志这次有了提防,左肩一侧,来掌打空,他用的正是今日刚学会的“百变鬼影”中的身法。归辛树眼见一掌就要打到他的肩头,怕打伤了他,师父脸上不好看,手掌将到时潜力一回,只用了三成力,那知他滑溜异常,在危急之中竟尔躲开,倒也不觉一惊,喝道:“好快的身法!”掌随声落,呼呼数掌,用的掌法与归二娘一模一样,但功力之纯,收发之迅,承志叹为生平罕见,确是武林顶儿尖儿的高手,心想怪不得二师哥享名如此之盛,他徒儿们出来别人都对之恭敬异常,原来他手下也真了得。这时他那里还敢有丝毫怠忽,“百变鬼影”的身法用得未熟,对付归二娘是绰绰有余,用来与这个二师哥过招却是力有未逮,于是也展开师门所授绝艺,以伏虎掌法招架。二人施展全身本领,打了起来。

  这边孙仲君见袁承志已被师父绊住,心中大喜,剑法更是凌厉无匹,刘培生与梅剑和同时叫道:“师妹不可卤莽伤人……”叫声未歇,孙仲君一剑猛向青青胸口刺到,青青无法闪避,向后一仰,朝天倒了,随即打了一个滚逃开。孙仲君一剑横削,青青一低头,头上帽子顿被削落,长发披在脸上。孙仲君见她原来是一个女子,呆了一呆,待要挺剑再刺,忽然树顶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好狠的女娃子!”一团黑影直扑下来,一脚将孙仲君手中之剑踢落飞起。孙仲君一惊,月光下见那人道装打扮,须眉俱白,挡在青青身前。她与刘、梅二师兄都不知这老道是谁,归二娘却认得他是师父的好友木桑道人,只得过来见礼。木桑笑道:“别忙行礼,瞧瞧他们两哥儿练武。”归二娘回头看丈夫时,只见两条人影夹着呼呼风声,打得激烈异常。归辛树力大招沉,袁承志身手快捷,一个是熟娴本门武功,一个是兼收三家之长,真是各擅胜场,难分高下。

  两人越斗越紧,袁承志本来全用本门武功抵挡,但一则究竟功力较浅,习练没有归辛树之久,二则所有杀手都不敢使用,所以渐落下风。归二娘在旁见丈夫得手,心中暗喜,但见承志本门功力如此纯熟,也已毫不怀疑他就是师弟。斗到分际,袁承志突然拳法一变,就如一条水蛇般一味游走,这是金蛇郎君的“金蛇游身掌”,是他从水蛇在水中游动的身法中悟出来的,不过承志用这套掌法时,所有俟机进击的阴毒招数都弃了不用,加上木桑道人的“百变鬼影”轻功妙术,一个身体东游西走,捉摸不定。归辛树拳法虽高,但始终看不准他身子所在。再拆了数十招,归辛树忽地跳出圈子,叫道:“且住。”袁承志疾忙站定,心想:“他打不到我,咱们就算平手,各人顾住面子,也就算了。”

  只见归辛树向空中一揖道:“师父,您老人家也来啦。”承志吃了一惊,见一株大树上连续纵下四个人来,当先一人正是恩师八手仙猿穆人清。承志大喜,抢上去拜倒在地,站起身来时,见后面三人是崔秋山,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最后一人竟是华山绝顶的哑巴。袁承志忽遇恩师故人,欣喜异常,和哑巴打了几个手势,一面心里想,自己究竟阅历甚浅,只顾与二师哥过招,没留神四下的情况,要是树上躲的不是师父而是敌人,岂不是中了他人的暗算?二师哥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江湖上的大行家毕竟不同,心中不由得起了一层敬偑之意。穆人清摸摸承志的头,微笑道:“你大师哥说了你在浙江衢州的事,做得不错。”随即脸色一沉道:“少年人怎么不敬尊长,与师哥师嫂动起手来?”承志低头道:“是弟子不好,下次不敢啦。”走过向归辛树夫妇连作了二个揖,道:“小弟向师哥师嫂陪罪。”归二娘性子很是直爽,对穆人清道:“师父,你倒不必怪师弟动手,那是我们夫妇逼他的。我们只怪他用别派武功,来折辱我们这几个不成器的徒弟。”说着向梅剑和等三人一指。穆人清道:“讲到门户之见,我倒看得很淡。喂,剑和,你过来,我要问你。他跟师兄动手,是他不好,你们三人怎么又和师叔过招了。咱们门中的尊卑之分你们都不管了么?”梅剑和与刘培生两人在师祖面前不敢隐瞒,当下把闵子华寻仇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说到孙仲君断人臂膀之事时,却轻描淡写的带过了,青青忍不住,插口道:“她把人家一条臂膀生生削了下来,袁大哥这才看不过而出头的。”穆人清脸如严霜,问道:“真的么?”归氏夫妇本来不知此事,望着孙仲君。梅剑和低声道:“孙师妹以为他是坏人,所以下手没有容情,现在很是后悔,请师祖饶恕。”

  穆人清大怒,喝道:“咱们华山派最大的戒律是不可滥杀无辜。辛树,你收这徒儿时有没有教训她?”归辛树从来没见师父生过这样大的气,疾忙跪倒,说道:“弟子失于教诲,师父息怒,弟子一定好好责罚她。”归二娘、梅、刘、孙四人忙都跟着跪在归辛树后面。穆人清怒气不息,骂袁承志道:“你瞧见了这种事,怎么折断了她的剑就算了事?怎么不把她的臂膀也砍下来?咱们不正自己的门风,岂不被江湖上的朋友们耻笑?”承志也跪下磕头,说道:“弟子知错了。”穆人清冷笑一声,对孙仲君说道:“你过来。”孙仲君吓得魂不附体,那敢过去,伏在地下连连磕头。穆人清道:“你不来吗?”归二娘知道师父的意思是要将她点成废人,卸去全身武功,但孙仲君是她心爱的徒儿,只得磕头求道:“师父您老人家息怒,我回去一定将她重重责打。”穆人清道:“你也砍下她的肩膀,明儿抬到焦家求情陪罪。”归二娘不敢作声。袁承志道:“徒儿已向焦家陪过罪,并且答应传授一样独臂人所用的武功给那人,所以焦家这方面是没事啦。”穆人清哼了一声道:

  “起来吧,木桑道兄幸亏不是外人,否则真叫他笑死啦。究竟是他聪明,吃了徒弟的亏,从此不再授徒,也免得丢脸呕气。”众人都站了起来,穆人清向孙仲君眼睛一瞪,孙仲君又吓得跪了下去。穆人清道:“你把剑拿过来。”孙仲君心中砰砰乱跳,只得双手捧剑过顶,献了上来。穆人清抓住剑柄,微微一抖,孙仲君只觉左手一痛,鲜血直流,原来一根小指已被师祖削落。穆人清再将剑一抖,长剑断为两截,喝道:“从今而后,不许你再用剑。”孙仲君忍痛答道:“弟子知道了。”她又羞又惊,流下泪来。孙二娘撕下衣角,给她包扎伤处,低声道:“好啦,不会再罚你啦。”梅剑和见师父随手一抖,长剑折断,这才相信袁承志接连震断他手中之剑的本事,确是本门功夫,心想原来本门武术如此精妙,我只学得一点皮毛,就在外面耀武扬威,想起过去自己的狂妄傲慢,十分懊悔,又怕师祖见责,不禁汗流浃背,穆人清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不言语,转头对袁承志道:“你既答允传授人家功夫,可要好好的教。你教什么呀?”承志脸上一红道:“弟子因为未得师父允许,不敢将本门武功妄授别人,想将一套独臂刀法传授给他,那是弟子无意中学来的杂学。”穆人清道:“你的杂学也太多了一点呀,刚才见你和你二师哥过招,好象用木桑道长的‘百变鬼影’绝技。有这位棋友一力帮你,你二师哥自然是奈何你不得了。”说罢呵呵大笑。

  木桑道人笑道:“承志,你敢不敢对你师父撒谎?”承志道:“弟子不敢。”木桑道:“好,我问你,自从离开华山之后,我有没有亲手传授过你武功?听着,我有没亲手传授?”承志这才会意,木桑所以要青青转授,原来是怕师父及二师哥怪他,这位道长古灵精怪,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于是答道:“道长没亲手教过我,咱俩见面之后就只下过一盘棋。”木桑笑道:“这就是了,你再跟你师兄练过,我以前教过你的武功一招都不许用。”承志道:“二师哥号称无敌神拳,果然名不虚传,弟子本已经抵挡不住,正要请二师哥停手,那知他已见到了师父。一过招,弟子就没再能顾到旁的地方。”穆人清笑道:“好啦,好啦。道长既然要你练,献一下丑又怕怎的?”承志无奈,只得整一下衣襟,走近去向归辛树一揖道:“请二师哥指教。”归辛树拱手道:“好说。”转头对穆人清道:“咱们错了请师父指点。”两人重又放对,这一番比试,和刚才又不相同。归辛树在师父、大师兄及众徒弟之前那能丢脸,只见攻时迅如雷霆,守时凝若山岳,名家身手,果真不凡。袁承志也是有攻有守,所使的全是师门绝技,拆了一百余招,拳法中丝毫不见破绽。穆人清与木桑在一旁捻须微笑,木桑笑道:“真是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看了你这两位贤徒,我老道又有点眼红,后悔当年不好好教几个徒儿了。”说话之间,两人又拆了数十招。

  归辛树久战不下,心中焦躁,拳法一变,攻势顿骤。承志心想,打到这时,我应该让他一招了。但归辛树招招厉害异常,只要招架不用全力,立即身受重伤,要让他一招,倒也不是易事,打到分际,心中忽然想到:“听师父刚才语气,对我贪多务得,研习别派杂学,似乎不大赞同。起初我用三家武功与二师哥对敌,稍微占了一点上风,现在用本门武功,只能以下风之势打成平手,这岂不是别派武功胜过本门来的功夫了?”我得用别派武功输给他。当下拳招立变,使的是一套“金蛇擒鹤拳”,归辛树见招拆招,攻势丝毫不缓。承志突然连续四记怪招,归辛树吃了一惊,回拳自保,承志缓了一口气,运气于背。归辛树见他后心突然露出空隙,见虚即入是武家的本性,当下毫不思索,一掌扑击对方背心。承志已有准备,身子向前一扑,跌出四五步,回身说道:“小弟输了。”归辛树一掌打出,心中十分懊悔,只怕师弟要受重伤,忙抢上去扶,那知他茫如未觉,心里十分惊疑。

  原来承志一则运气抵御,二则有木桑所赐之金丝背心保护,虽然背上一阵剧痛,但内部并未受伤。

  袁承志回过身来,众人见他长衣后心裂成碎片,一阵风过去,衣片随风飞舞。青青极为关心,忙奔过来问道:“不碍事么?”承志道:“你放心。”穆人清向归辛树道:“你功夫确有精进,但这一招用得太狠,你知道么?”归辛树道:“袁师弟功力在弟子之上,弟子服了。”穆人清道:“近年来我常听人说,你们两夫妇纵容徒弟,在外面招摇得很是厉害。我本来想你妻子虽然不大明白事理,你还不是那样的人,但瞧你刚才这样对付自己师弟,哼!”归辛树低下了头道:“弟子知错了。”木桑道:“一比武,下手谁也不能容情,反正承志又没受伤,你这老儿还说什么的?”穆人清这才不言语了。归辛树夫妇成名已久,隐然是江南武林领袖,这次被师父当众责骂,对袁承志更是怀愤。

  穆人清道:“闯王今秋就要大举起事,你们赶快联络江南武林兄弟,等闯王义旗南下时揭竿响应。”归辛树夫妇应了。穆人清又对袁承志道:“你和你这位小朋友动身到北京去,打探朝廷的情形,但不许打草惊蛇,更不能伤害朝中权要的性命,有了重大消息之后,就赶到陜西来报信。”袁承志答应了。穆人清道:“我今晚还要去见七十二岛主郑起云和少林寺的十力大师。木桑道兄,你要到那里去?”木桑笑道:“你们是仁人义士,忧国忧民,整天忙得马不停蹄,贫道却是闲云野鹤,我想耽搁你小徒弟几天功夫,成么?”穆人清笑道:“反正他答应教人家武功,在南京总得还有几天逗留,你们多下几盘棋吧。你还有多少本事,索性一古恼儿传了他吧。”哈哈一笑,转身就走。黄真和崔秋山都跟了去,那哑巴却站住不动,大打手势,说要和承志在一起。穆人清笑道:“好吧,你记挂你的小朋友,就跟着他吧。”一做手势,表示允可。哑巴大喜,奔过来将袁承志抱了起来,青青吓了一跳,月光下见他脸有喜色,这才知道他没有恶意。承志与师父及崔秋山一见面又要分手,心中很是恋恋不舍。穆人清笑道:“你很好,不枉大家教了你一场。”袍袖一拂,身子已隐没在黑暗之中。

  归辛树夫妇拱手相送,等师父及大师兄走得不见,向木桑一揖,一言不发,抱了孩子,带领三个徒弟就走。木桑向承志道:“他们对你已怀了怨恨,这两人功夫非同小可,日后遇上可要小心。”承志点点头,无端端得罪了二师兄,颇为郁郁不乐。回到焦家之后,倒头便睡。

  第二日刚起身,青青大叫大嚷的进来,手中捧了个木制的拜盒,笑道:“你猜这是什么?”承志有点意兴阑珊,道:“有客人来么?”青青将拜盒揭开,满脸笑容,如花盛开。只见盒中面上是一个大红帖子,写着“愚教弟子闵子华拜”的几个大字,青青把帖子拿开,下面是一张房契和一张屋里动用家俬的清单。承志见闵子华遵守诺言,将宅第送了过来,很是过意不去,忙换了袍褂过去拜谢。那知闵宅中的人已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两个下人在四下打扫。承志一问,说是闵子华一早就带同家人朋友走了,到什么地方却不知道。

  这天下午焦宛儿派了人来帮同打扫布置,还拨了婢女两服侍青青,其它厨子、花匠、亲随、更夫、马夫一应俱全,洪胜海就做了总管。袁承志道:“这位焦小姐年纪轻轻,想得倒真周到。”青青抿咀笑道:“她能到这大宅子来做夫人就好啦!”承志知她什么都好,就是小心眼儿,一笑住口。

  当晚二更过后,承志和青青取出金蛇郎君所遗下来的地图来与屋子对着,那屋中虽有许多地方已有更动,但大体仍是一模一样,两人大喜,一找图上藏宝记号,按图寻索,原来是在后花园旁的一间柴房之中。承志去叫了哑巴来,二人将柴草一一搬出,拿了铁柜来挖掘下去,青青仗剑在柴草房外望风。挖了半个时辰,只听见铮的一声,哑巴的铁锹碰到了石头的声音,但哑巴耳朵也聋,并没听见,继续挖掘。承志拉他住手,看清楚了地位,把石头上的泥土铲完,露出一块大石板来,两人合力将石板抬起,下面是一个大洞,青青听见承志喜叫,奔进来看。承志道:“在这里啦,你守在外面,待会再进来。”他束了两捆柴草点燃了丢在洞里,待秽气赶尽,这才循石级走下去,火把光下只见十只大铁箱排成一列,铁箱都用巨锁锁住,钥匙却遍寻不见。哑巴过去一抱,每只铁箱都沉重异常。承志再取图细看,见藏宝之处左角边画着条小小金龙,灵机一动,拿起铁锹依着地位挖下去,挖不了几下,就找到一个铁盒,盒子却没有锁。他忆起金蛇郎君的盒中毒箭,用绳缚住盒盖上的铁环,将铁盒放得远远的,用绳拉起盒盖,过了一会,见并无异状,拿近火把到盒中看时,见里面放着一串钥匙,还有二张纸。一张纸上写道:“吾叔之叛,武臣无不降者,魏国公徐辉祖以功臣世勋,忠于社稷,殊可嘉也。内府重宝,仓皇不及携,魏公为我守之,他日复国,以此为资。建文四年六月。”

  承志看了不禁凛然,心想原来这是燕王篡位时建文帝所遗下的重宝,听说当年徐辉祖不肯归附,燕王亲自召问,辉祖不出一语,始终没有推戴之意。后来法司逼取供招,辉祖提笔写了“我父开国功臣,子孙免死”十个大字。原来徐辉祖是中山王徐达之子,而徐达正是明朝的开国第一功臣。当年东征西战,替明太祖打下江山,功居第一。他知道明太祖为人残忍忌刻,所以战战兢兢,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逾越,那百徐达生了背疽,明太祖知道害背疽之人,吃蒸鹅立死,于是派人拿了一只蒸鹅去赐给他。徐达一面流泪,一面在床上把蒸鹅吃尽,当夜就毒发而死。这件事诸大臣一想到无不心寒胆战。燕王篡位之后,徐达之子徐辉祖不肯归顺,燕王大怒,就要杀他,但燕王究是个雄才大略之人,初即帝位,想收拾人心,就说念在他是功臣之子,又是国舅,赦了他一条性命,只勒归私第,削减禄米。那知徐辉祖对建文忠心耿耿,始终在图谋复辟。

  袁承志叹了口气,看第二张纸时,见是一首诗律,诗云:“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收。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不休。”笔迹与另一信一模一样,只是更见苍劲挺拔,看诗中语气,竟是建文帝在闽粤川滇各地漫游四十年后,重还金陵所作。想来他经历永乐(成祖)、洪熙(仁宗)、宣德(宣宗)、正统(英宗)各朝之后,已是六十余岁,复位之想早已消尽,回来抚视故物,不禁感慨无已,从此飘然出世,不知所终,而这幅藏宝之物。不知如何辗转落入金蛇郎君之手。

  袁承志当下取出钥匙,将铁箱打开,一揭箱盖,只觉耀眼生花,一大箱满满的都是宝玉珍珠,又开一箱,却是玛瑙翡翠之属,没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品。承志走出屋去,把钥匙交给青青,代她守望,青青走下地窖,不觉惊呆了。承志在屋外只听铁箱开动之声,夹着青青的低低惊呼,等了一顿饭光景,青青又走出房来,只见她脸色苍白,又惊又喜。

  承志道:“这些宝物是明太祖当年在天下搜刮而来,咱们用来干什么?”青青和他相处日久,已知他的心意,知道自己只要稍有自私的贪念,那么他立即会对已轻视,一片柔情,不免付诸流水,这时正是重要关头,于是说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承志大喜,握住青青的手道:“青弟,你真是我的知己。”他接着又道:“有了这许多资财,咱们就可扮作巨宧子弟,到北京去大干一番事业。明朝皇帝搜刮而来,咱们就用来相助闯王,推倒明朝皇帝。这叫做什么?”青青笑道:“这叫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又叫做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承志笑道:“不错,不错。咱们快收拾吧。”三人当下把十只铁箱一一抬到了承志房中,再填平了地窖,各人累得一身大汗,忙到天明,方才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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